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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灵幽草


凤殃抬头看他。

  这般漠然的模样,又没了方才扶玉秋察觉的熟悉感。

  扶玉秋问完后就后悔了。

  “问这个干嘛?”扶玉秋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想,“就算他真的下界了,也肯定不是丑八怪。”

  扶玉秋的膝盖磕出一块乌紫,他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将衣摆甩下去,正要自己起身,却听一直沉默的凤殃终于开口了。

  “来过。”

  扶玉秋一怔。

  凤殃不想再欺骗扶玉秋,但他此时记忆全无,根本不记得当年在下界到底是如何遇到扶玉秋、最后又是如何离开他的。

  情感做不得假。

  可若是凤殃真的那般重视扶玉秋,为何会离开,又为何会任由他被凤北河欺骗得魂飞魄散而没有出手相救?

  凤殃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何、记忆如何,能多活一日便唯恐天下不乱一日,游戏人间甚至将自己也当成赌注,毫不在意生死荣辱。

  只是现在,凤殃第一次强烈地生出像找回当年记忆的冲动。

  凤殃见扶玉秋若有所思,试探着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扶玉秋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活阎罗是什么人?

  九重天仙尊,且是只凤凰,就算当年被朱雀仙尊欺压得虎落平阳,也不至于像丑八怪那样几欲濒死,只能靠自己一片叶子存活的下场?

  “没什么。”扶玉秋冷冷道,“想起当年欺骗我一片叶子后便不告而别的丑八怪,他是唯一一个骗情又骗色的混蛋,你若是他……”

  那算总账可就能算双倍了。

  凤殃:“…………”

  凤北河骗了扶玉秋“色”,凤凰骗了感情。

  丑八怪可倒好,两个都骗了。

  凤殃自认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应该不是扶玉秋口中所说的欺情骗色,可扶玉秋这般言之凿凿,凤殃又有些不确定了。

  凤殃迟疑的功夫,扶玉秋已经自己爬了起来。

  没有依靠时,扶玉秋从不卖惨装可怜,但凡他两个兄长或乐圣在这里,摔一跤他能假哭到昆仑山山崩地裂。

  凤殃道:“玉秋……”

  “别叫我名字,担不起尊上厚爱。”被勾起丑八怪的记忆,扶玉秋心情顿时不好了,也不想再搭理他,一瘸一拐地顺着小路往下走。

  他也不知道这是通往哪里的,先走了再说。

  凤殃又在后面迟疑许久,不知道在做什么。

  扶玉秋走了好远,神使鬼差地回头,远远瞧见凤殃正将手从脸上放下,好像在擦东西?

  擦什么?

  扶玉秋疑惑地想:“眼泪吗?”

  浮现这个念头后,扶玉秋都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活阎罗掉眼泪?

  那还不如说活阎罗对自己情根深种呢。

  扶玉秋胡思乱想,故意将脚步放慢。

  没一会,凤殃便走到他身后。

  扶玉秋偷偷摸摸往后扫了一眼,发现凤殃金瞳淡然,根本没有半分掉眼泪的样子,反倒是随着他走来,飘散一股微弱的血腥气。

  吐血了?

  扶玉秋这才后知后觉,方才那灵泉那般冰冷,凤殃又是凤凰,火属灵力定然被压制。

  “你……”扶玉秋试探着道,“没事吧?”

  凤殃摇头。

  他这副好似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反应,倒是让扶玉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九重天仙尊,应该没那么容易呕血受伤吧?

  这时,不远处的小陡坡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扶玉秋循声望去,就见木镜一路小跑着过来,满脸全是欣喜。

  “哥、哥哥!”

  扶玉秋挑眉。

  活阎罗这么善解人意吗,竟把木镜也带过来了。

  木镜飞快跑到扶玉秋身边,因跑得太急小脸上全是汗,气喘吁吁地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扶玉秋。

  只是余光扫到后面的凤殃,他又怯怯抱住扶玉秋的手臂,不敢去看。

  扶玉秋自觉已经伤势痊愈,也不想在这个冷死人的地方再待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对凤殃道:“此番多谢尊上相救。”

  扶玉秋倒是和颜悦色了,可那冰冷带刺的疏离却比呵斥谩骂的愤怒还要让人失落。

  凤殃“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他的感谢。

  扶玉秋不想欠活阎罗人情,可凤殃又什么都不缺,许是根本看不上扶玉阙或扶白鹤送来的谢礼。

  犹豫一下,扶玉秋突然回想起凤雪生和青溪之前在为仙尊寻阴藤果。

  扶玉秋低头看了看脚踝。

  阴藤果吃起来也就灵果加冰的味道,这核倒是一看就并非凡物,或许活阎罗想要的就是这个?

  扶玉秋浑身上下只有一身衣物,最稀罕的应该就是这颗果核。

  他弯下腰,伸手去触碰脚踝上的果核。

  只是扶玉秋手指才刚触碰到穿果核的红绳,凤殃金瞳一颤,似乎回想起之前扶玉秋硬生生将那金珠扯出血痕的惨状来。

  红绳倏地变成一簇凤凰火断裂开来。

  扶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将险些掉到地上的果核捞住,只当那绳子被水泡坏了,也没多想,直起腰将果核递了过去。

  “给你。”

  凤殃并不看果核,视线盯着扶玉秋的眼睛。

  “这东西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扶玉秋说,“就当是我谢尊上救命之恩。”

  他一口一个尊上,看向凤殃的眼神全是淡漠疏离,就好像真的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若是凤殃没有见过扶玉秋满怀依赖缀满星辰的眼睛,也许并不觉得现在这个如同幽潭死水似的眼神有多让人如坠寒窖。

  凤殃强行压下心尖翻涌而出的酸意,默不作声抬手接过那森冷果核。

  见他接下,扶玉秋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他只当还了人情,拉着木镜就要离开。

  凤殃的雪白指腹摩挲着果核,突然叫住他:“凤北河在这里,你想去见他吗?”

  扶玉秋脚步一顿。

  凤北河……

  害他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

  扶玉秋迟疑了。

  凤殃看出来扶玉秋性子太过良善,否则也不会被人三连骗也不记打,见他犹豫,无声叹息一口气。

  这种性子,迟早要……

  还未想完,扶玉秋直勾勾盯着他,说:“他是你儿子,你确定我能报复他?”

  活阎罗阴晴不定惯了,虽然凤殃之前还在对凤北河喊打喊杀,但扶玉秋有点担心一扭头,两人又父慈子孝了。

  凤殃:“……”

  凤殃沉默,不知是在反思自己在扶玉秋心中到底是何种形象,还是对扶玉秋跳跃的思绪彻底无语了。

  好一会,他才说:“能。”

  扶玉秋还是警惕:“那他在雪鹿族做什么?”

  据他所知,雪鹿族擅医,凤北河之前在灵雨泽大比受了伤,活阎罗又把他送来昆仑山,难道不是为了医治吗?

  凤殃没想到扶玉秋脑子转这么快,犹豫一下才道:“留着他还有用。”

  扶玉秋“呵”了一声。

  连木镜都看不下去了,拽了拽扶玉秋的手,小声说:“真有用。”

  扶玉秋瞪他:“你到底向着谁?!”

  木镜忙说:“没用没用。”

  凤殃:“…………”

  扶玉秋有心想要去凤北河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大仇得报的爽感全都是活阎罗“恩赐”自己的,顿时不怎么高兴了。

  他幽幽看着凤殃,道:“你最后会如何处置他?”

  凤殃似乎想笑,但很快忍住了,语调轻缓淡然:“无用之人留着讨嫌吗?”

  扶玉秋尝试着道:“您会……会把他放焰火吗?”

  “不会。”凤殃说,他知道扶玉秋最厌恶自己将鸟当焰火放,就之前在他面前放了一次黄鹂鸟血焰,扶玉秋害怕他到现在。

  现在自然不能再回答……

  还没想完,扶玉秋就“嘁”了一声,似乎十分嫌弃和失望。

  凤殃:“…………”

  扶玉秋的心思太难猜了,凤殃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改口说会把凤北河放焰火。

  “我不去了。”扶玉秋满脸麻木道,“看不看都一样,平白增添晦气——我要回浮筠州。”

  反正凤北河都落在活阎罗手中,无论放不放焰火都不会有好下场。

  扶玉秋现在只想回闻幽谷。

  凤殃也没勉强。

  此时,有雪鹿撒蹄奔来,跑到跟前恭恭敬敬俯下头,道:“尊上,昆仑山外有人前来,说是……”

  它说着,抬头怯怯看了扶玉秋一眼。

  “说是妖族之人,来接小殿下回浮筠州的。”

  扶玉秋一愣,愕然道:“妖族?扶白鹤吗?!”

  仔细想想,他失去意识之前,扶白鹤的反应的确很奇怪,像是认出来扶玉秋似的。

  扶玉秋当即喜不自胜。

  扶白鹤来的倒是挺快!

  扶玉秋不知道的是,虽然他只觉得做了场美梦,实际上外界已过去整整三日。

  凤殃已经猜到扶白鹤会前来接人,也早已做足了将人放走的准备,可当扶玉秋真正要离开时,一直平静如水的内心却猛地浮现一抹烦躁的暴戾。

  这股情绪和平日里凤殃要发疯嗜血的感觉并不一样。

  「别放他走……」

  「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凤殃前所未有的暴躁和惶恐,就好像他曾经结结实实溺毙在那滔天悔恨海中一样。

  前所未有的后怕和悔恨席卷而来,让凤殃用尽所有理智才堪堪将这股狂暴的占有欲强压下去。

  凤殃金瞳中好似燃起熊熊大火,直直看着扶玉秋时,莫名有种邪嵬的森冷感。

  还在欢喜中的扶玉秋被看得后背一凉,迷茫看过去。

  凤殃羽睫一垂,将那股恨不得将扶玉秋关在笼中的冲动强行压下去。

  “去吧。”他说。

  扶玉秋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能回家的欣喜冲散那股狐疑,连告辞的话都不想说,高高兴兴拉着木镜就往昆仑山下跑。

  雪鹿在前方引路。

  扶玉秋跑得飞快,恨不得直接飞下山去见扶白鹤。

  只是走了一段路,他神使鬼差地回头看去。

  高山之上,那抹雪白身影依然伫立在原地,好像那棵永不弯折的鬼幽兰。

  扶玉秋微微一怔。

  木镜拽着他的袖口:“哥哥,怎么了?”

  扶玉秋回过神来,摇头:“没事。”

  被当成灵宠取乐的耻辱被甩在身后,扶玉秋头也不回,朝着通往闻幽谷的路狂奔而去。

  高山之巅。

  凤殃安静站在原地,目送着扶玉秋离开昆仑山。

  良久,他将视线收回,手掩住唇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凤殃早已习惯,指尖一点用凤凰火将血烧得蒸腾成血红雾气消散在面前,拂袖离开。

  雪鹿族秘术众多,就算识海溃散也能治愈,凤殃这几日一直在灵泉陪着扶玉秋,现在才有时间去见凤北河。

  关押凤北河是幽静处的结界,有两只雪鹿在入口看管。

  两只雪鹿认出来凤殃,赶忙恭恭敬敬行礼,将他们迎了进去。

  不远处空旷的符阵中,隐约能瞧见一个盘膝坐在地上的人影。

  符阵在运作中,凤北河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一根根锁链穿透,钉死在地上。

  他微垂着头,面前一簇幽蓝火焰冉冉燃烧,只是随着阵法运作得越急,那簇本命火就越来越黯淡。

  凤殃缓步走过去。

  凤北河察觉到脚步声,缓缓抬头,突然说:“不出去。”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凤殃却听出来他的意思,当即就想笑。

  “你带他出去了。”凤殃居高临下看着他,金瞳中全是漠然和遮掩不住的戾气,偏偏他的语调依然很温和,“你不光带他出去了,还将他困在沙芥中整整七日滴水未进,最后将他逼到灵丹自爆魂飞魄散。”

  昏昏沉沉的凤北河浑身一抖,穿透身体的锁链丁铃当啷作响。

  他嘴唇轻抖:“不……”

  凤殃伸出手点在凤北河眉心,似笑非笑道:“闻幽谷绛灵幽草的身份,是谁告知你的?”

  凤北河缓缓摇头,似乎陷入了梦魇中。

  “我……绛灵……幽草,不知……”

  凤殃并不相信。

  若是无人提前告知凤北河闻幽谷中有绛灵幽草,他又怎会提前隐瞒身份去闻幽谷骗取扶玉秋信任?

  凤北河不说,那他就自己去记忆中看。

  凤殃眼睛眨都不眨地强行将凤凰灵力灌入凤北河刚刚痊愈的识海中,好似野火般将那毫无色彩的记忆狂掠为己有。

  一阵金黄火焰瞬间腾起。

  “凤殃……”

  “嗯?怎么?”

  两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凤殃倏地一愣。

  这并不是凤北河的记忆。

  记忆带着炽热的火焰,倒像是曾寄生凤北河身体中的金乌所拥有的记忆。

  漆黑中缓缓出现一道日光似的光芒,将周遭照得恍如白昼。

  凤殃冷淡看去。

  那是九重天。

  无上至尊的仙座之上,穿着火焰红袍的男人唇角带血,森森看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齿道:“凤凰全族的惨剧,皆因你而起。”

  身着幽草暗纹黑衣的凤凰一只脚毫无顾忌地踩在仙座上,一柄龙鳞剑直直穿透朱雀仙尊的心口,疯狂将上古神兽的骨血和气运吸食殆尽。

  “哦。”凤凰的面容依然是那张丑陋至极的脸,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朱雀仙尊的话,甚至还漫不经心地用两指在龙鳞剑上像走路似的点了两下,“是吗?”

  凤凰动作大马金刀,大概是太无趣了,他掌心按住剑柄,眼睛眨都不眨地将那把龙鳞剑推了进去。

  “噗嗤”一声,剑刃穿透朱雀仙尊的身体,从后心破出,竟将仙座也一同穿透。

  血流满雪白无暇的仙座。

  他的动作看起来太过自然了,就像是做了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似的,推完后似乎还嫌掌心被剑柄硌到了,随意甩了甩手。

  “我是灾祸,我是煞气。

  “三界所有灾祸悲惨皆是因我而起,凤凰全族也是因我才和金乌同归于尽的。

  “这样足够了吗?”

  凤凰根本不觉得那些无关痛痒的诅咒之语能给他带来什么,甚至还歪着脑袋微微一笑将朱雀仙尊未尽的话补全。

  朱雀仙尊:“你……”

  凤凰见他这番模样,不知怎么竟然放声大笑。

  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根本不像是上古凤凰,更像是哪个神志不清的魔修。

  凤凰眯着眼睛靠近朱雀仙尊:“除了这些话,还有吗?”

  朱雀目不转睛看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笑:“当然还有——闻幽谷那棵绛灵幽草……”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凤凰神色瞬间沉下来。

  “当年蛇族本是朝你而去,他受你牵连险些性命不保。”朱雀口中不断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还在挣扎着道。

  “所有爱你之人,你爱之人,皆会因你而死。

  “他也是。

  “那棵幽草……”

  凤凰金瞳猛地燃起剧烈火焰,瞬间将朱雀仙尊包裹。

  凤殃还未回过神,眼前的记忆瞬间消散。

  金乌火焰倏地消散,被一股幽蓝火焰取代。

  之后便是凤北河的记忆。

  金乌寄生于凤北河内府。

  瞧见凤北河手中那逗傻子玩似的金翎,金乌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凤北河耳畔响起。

  “闻幽谷,有一棵幽草,我需要他的灵丹来修复神魂。”

  年少的凤北河一愣:“幽草?”

  “嗯,你去……”金乌说,“帮我取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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