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张家
这一出戏唱得极好,等回了家几个孩子在饭桌上都还在回味。
夏姐儿靠在大姐身上问:“他们真的死了?”
李氏笑:“都是演戏,你后头不是还看到他们出来唱第二遍了?”
夏姐儿皱眉点头,觉得还有些不对。
李氏垂眼扫了下兴致不高的孙婆子,给她夹了一筷子蜜藕在碗里。
小孩子有了吃的,转眼就把心事抛在脑后——反正吃完了再想也不迟,事情又不会跑了。
张家只有这一个佣人,往上数到没进化的第一只张家猴子身上,张家人都是从来没富过的,现在有了点钱都是自己吃什么,孙婆子也跟着吃什么,一个饭桌上,有些话儿就不好说。
孙婆子和梅姐儿守家照顾王阿婆,几个人都未曾去。
在家讨论这事难免会揭孙婆子伤疤,对她,家里人都说的是出门吃张大郎同僚的酒去。
孙婆子活了这些年,心里亮堂堂的,心底叹了口气,私下喊了夏姐儿,掏了把花生糖给她笑:“里头的戏都是怎个唱法儿?”
夏姐儿得了大姐娘亲嘱咐,支支吾吾地不出声儿,她淘气归淘气,却不曾骗过人,故此口水流了一地也没说出半个字,反把花生糖往孙婆子嘴里塞道:“我吃了糖嘴里头甜心里也甜,婆婆试试。”
孙婆子给她逗得噗嗤一笑,嘎吱嘎吱把花生糖嚼了一个,又将剩下的放到小荷包里,抱着她道:“往后我就跟着你跟鱼姐儿去。”
夏姐儿点一回头,困惑地笑:“我们都在家不走的。”
孙婆子看看夏姐儿已经开始抽条的小身子慈爱地摸摸她的脸儿。
她的小闺女如果还活着今岁也有这般大了。
张阿公就在大槐树后头的屋檐下乘凉,从孙婆子和夏姐儿的角度见不着他,他却能将两人的话儿听得清楚。
怀里揣的和赵掌柜商量好的契登时跟烙铁似的烫,张阿公将纸拿出来对着光看,里头还写了鱼姐儿捣鼓出来的药方,这东西赵掌柜愿意跟他们五五分润,张家只需要等着收钱就能源源不断地进财。
张阿公喝着金银花露,心头燥热去了大半,看着家里的几个女儿,脸又皱成赖皮狗。
这个东西他本打算卖个好价钱狠宰赵掌柜一笔,这样几个女儿的嫁妆又能好些,往后鱼姐儿也没个兄弟帮衬,家里少不得提前给她做些打算。
但宰的真的是赵掌柜么?他不愿去深想,人到老年心眼子脏点儿,手脏点儿有什么关系?他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得几年,家里儿孙过得好,他死了安心。
但见着几个孩子义愤填膺,看戏看得眼泪落了一地,张阿公又瞒不住自个儿了,转头想起他小时候老胡大夫倒在家门口,那会儿他们兄弟三个穷得穿一条裤子,老张头都刮了锅底分老胡大夫一口饭。
如今他享受的也不过是爹的余荫,以后他死了也能给孩子留下余荫么?
张阿公喊来鱼姐儿,小声嘀咕道:“上次咱们家买了一车金银花,不赚钱了成不成?”
张知鱼大惊失色:“上回咱们家买的金银花没了?”里头还有阮氏要的一车。
张阿公瞪她一眼,小破孩儿嘴上一天到晚没个门,吃饱了净胡说,他老人家若非没个商量的人,是决不会找她的!
但这不是没人理解他么?于是张阿公转头就将自个儿心头的忧愁苦闷说了一箩筐。
张知鱼没想到阿公还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感动道:“阿公,你只是不想赚老百姓的钱嘛。”
张阿公点头:“怎遭瘟的不是大户,咱们家还不肥得跟小宝似的。”
张知鱼转转眼珠道:“阿公,你就是转不过弯儿,白送的哪有好儿,咱们先让爹往衙门卖一笔,不愁叶知县不找上门儿。”
平头百姓对官爷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张阿公就没敢往这上头想过,虽然张大郎大小也是个公门人,但他老人家始终没觉得儿子多威风,这么些年拿回家的钱还没他多,谁家官儿跟他似的?
看着鱼姐儿开口就要赚老爷们一笔银子。张阿公有些怕了,道:“要不,咱把手上的卖点儿出去赚几个本钱就算了?”
张知鱼心里叶家这样的大户,不赚白不赚,江南之财十之八九都被他们捞走,没道理需要出力的时候还得全靠老百姓自己发善心互相救助,便拍拍阿公的肩膀道:“咱们什么也不用做,只每日让爹多带点汤水去分给同僚。”
张阿公将信将疑,让鱼姐儿再三保证不会拉着车到叶知县家门口叫卖才落了半颗心回肚子里。
第二天一早,赵掌柜就欢天喜地地拉着无数金银花回来,专在工位上等张阿公。
张阿公又犹豫了,这会儿反悔保和堂还不得赔死?
赵掌柜见张阿公愁眉不展,知了原委就沉思起来,他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保和堂该翻修的屋顶,但让自个儿赔本那也不可能,只做惯了生意,转头就想出法子来,道:“上赶着的东西哪讨得了好儿,鱼姐儿的法子就很不错嘛,”
就是这孩子出门少些,还不知大周朝有成药坊,专给流离失所的穷苦人看病,这是帝后自己的药坊,不归国家,近些年一直没什么大作用,药材贵得很,皇帝内库再多还能有穷苦人多?也就是个摆设吉祥物,但他们也不是不想立功。
有欲望就有买卖,赵掌柜抚着肥肚皮笑,“得再让成药坊和叶知县一起,大家做三方见证。”
不然他们辛辛苦苦让利,倒让些虫子肥了荷包。
叶知县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老家已贴钱送了许多药材走运河过来,但城里城外这许多人都要用,也是杯水车薪,现下上头的目光都放在河南道,哪顾得上身家丰厚的江南?
流民没吃饱,天没凉起来,让他放人进来那是不敢的,咬咬牙狠心在外头给流民划了块儿荒地,让天凉了自个儿去搭房子,他联合南水县的大户一块儿出粮食给流民裹腹,但毒日头底下一日也只有晚上那一个时辰开得工,眼见着外头的人越来越躁动,他晚上睡觉都做噩梦。
河南道官场的血还没干呢!多少眼睛盯着他想往这儿来?
叶知县回来几日就瘦了三斤,旁边小厮上前道:“老爷,该用膳了。”
叶知县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染上一层薄黄,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主仆二人一路无话走到衙门食堂,最近大伙儿办公归家都晚,他都是在衙门跟大家一块儿吃了才回去。
就这一小截路,两人就出了一身湿汗,食堂头没得冰盆,跟蒸笼似的,家贫些的小吏都忍着热,在里头苦熬,如今菜米皆贵,在衙门吃了还能给家里留点儿银子。
张大郎想着女儿媳妇,除了午饭从不在衙门吃,回家前便将剩下汤剂递给手下的兄弟,嘱咐明儿再还了他。
三个捕快家里都没地,在南水县开着小商铺过活儿,往日也算滋润,如今久不补货也想着省几个钱,便一块儿去了食堂。
衙门都供应的素菜,仅有道鱼汤算得上荤,几个汉子打了满满一碗,将金银花露各分了几口,清淡的雅香在一堆汗味中格外出重。
打外头进来的叶知县看着这三人神采奕奕埋头扒饭的样儿,便问:“你几个晒了一日怎还有精神头儿?”
旁边的小吏捕快热得下咽都难。
马高放了筷子,将水囊往桌上一放道:“我们头儿家里做了解暑药。”
叶知县揩了汗,取了干净碗往里倒了一半,闻闻味儿就笑:“你们捕头倒有钱,这个时候还能做熟水消夏。”
邓辉想想道:“张捕头家也才渐起来,听他说这个不值钱哩。”
不值钱?
叶知县眉头一动,将碗中黄汤一口喝了,感受到丝丝凉意从喉头直涌入心底,眯眼赞道:“这东西倒是不错,你说的张捕头是哪个张捕头?”
马高道:“张春生张捕头。”
叶知县瞬间就想起那只威风凛凛的巨猪,一下怔住了。
张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是怎地,上回他去大桃乡也没见着呐。
马高几个不敢吃了,都站起来等知县问话。
小厮拽了下老爷的袖子,叶知县才回神招呼他们坐下,笑道:“他们家人倒是有趣,老出稀罕事儿。”
又放了些碎银到马高手上,伸手取了水囊道:“明早让张捕头带着他家大夫来找我,这水囊我倒是亲自还了他去。”
马高得了这一注赏,高兴得几下吃尽了饭,忙不迭往张家送信儿。
张阿公乐得抱着二郎亲了几口,又对儿子板了脸道:“明日让鱼姐儿跟你一块儿去,这东西是她找出来的,到时候知县问话说得清楚些。”
张知鱼自己不擅长谈生意,便跟爹道:“找上赵掌柜,跟他一起去衙门。”
都是老油子谁还油得过赵掌柜去?
张大郎等天凉了些,便往赵家走了一趟,赵掌柜转身就给祖宗上了三柱清香——他们老赵家,要东山再起啦。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坐了赵家的车一块儿往衙门去,叶知县已经是第二回见鱼姐儿,上次看她是个女娃还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知方子是她拿出来的,还是新药方瞬间就高看了张家几眼。
他家便是大商,即便自己从小就不碰庶务,但里头的价值叶知县也一清二楚,现在最缺药的可不是南水县,而是河南道!
这金银花往日无人问津,现在是要多少有多少,上献皇帝,何愁来年不高升?
叶知县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张大郎肩膀道:“往日说你是衙门的福星,倒是我说错了。”
这根本就是我小叶的大贵人!
张大郎不解。
叶知县笑而不语,低头吩咐小厮赶紧找太太狠狠包一笔谢礼送到张家府上。
张知鱼没见到这场官司,她将两种汤都带了些过来,正取了碗倒在桌上让叶知县看。
就这一会儿工夫,赵掌柜和叶知县已经谈好了怎么买,成药坊那头怎么办,契都草拟了一份。
张知鱼接过纸见没什么大问题,便点头应下,叶知县和赵掌柜写上名儿就将纸往张家父女跟前一放。
张知鱼提笔就要写,叶知县提醒道:“得写你家户主的名,写你的没用。”
张知鱼笔下一顿,点点头,将张后头的知字改成了年。
不过两日,城里就到处都是衙役在往外派两种汤剂,金银花露要便宜些,外头人都喝这个,大户人家乐意给县太爷捧场,都一桶一桶往家搬三花三草汤。
本来大伙还以为这是新型敛财手段,不曾想喝过一次后觉得真管用,没得几日便卖遍全城,这东西日子价格还便宜,几文钱就能得一大碗。叶家、成药坊、保和堂都卯足了劲儿在外头搜罗金银花。
先前张家人做出的紫茉莉花粉只是在娘子圈儿小红一把,连赵掌柜心头都不是特别在意这个东西。
女娘用的东西嘛,是赚钱,但大家还是觉得不是正紧营生。
但这一回,张家人在这样的酷暑天,交出了自己新得来的解暑秘方,放弃了这样一笔巨财,让全县百姓都能一解暑气,这是何等的气魄。
整个南水的杏林界,这才第一次开始正眼打量起农户出身的张家人。
他们心头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往后说到南水县的大夫,便再绕不过张家人去。
叶知县看着精神头渐足的百姓,点灯将折子写好,刚放下笔,又想起那头大猪,便又小小添上几笔,随即便将折子交给心腹,走了密折,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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