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受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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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夜里,被噩梦惊醒之后,我将我的来历和故事,一一讲给我老鼠窝里的朋友们听。
我五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有几天,爸爸心神不定,还不小心摔碎了他唯一的茶杯。他抽烟,把自己呛得咳嗽不停。我抢他手里的烟,用脚踩,彻底灭掉。我很生气,因为他的肺是不能够被烟熏的。
爸爸说:“超——”他哭了。他说,客运站洗车队已经被人承包,人家要年轻人,他没有活干了。
“我们再找一个工作呗!”
他找了,没找到。他想去广东找。看我疑惑的样子,他进一步说,也许还会找到我妈妈,她可能在那边呢。
我不相信:“她啥时去的啊?她长的什么样?为什么从没有人提起她?”
“这个……很多年了,对,很多年了。”
他的悲伤暂时消失了,目光躲闪起来。
我真伤心:“她离开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太小了啊!”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记得你说,她叫林道静,有一次又叫卓娅什么的。”
“我还说过她叫王小丫呢。因为,我们都能肯定,她是王家寨人。”
“王家寨?”
“对,风谷中学附近有一个张家寨,还有一个王家寨。很奇怪,那张家寨尽生男孩,王家寨尽生姑娘,所以,以前那地方的婚嫁,都是姓张的娶姓王的。”
“你确定,她真叫王小丫?”
“不,不确定。”
我彻底生气了:“她到底叫什么,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一个什么新名字啊?”
他目光躲闪:“对不起,爸爸记不得了。”
“我的天!”我大声叫起来。小时候,就听人说,我爸爸某些方面是天才,有些方面却一塌糊涂。我只好叹口气:“那你会不会也记错我的名字?”
“当然不会,儿子。”
爸爸说要去找妈妈,这事情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我不能阻止爸爸。要是我的爷爷活着,哪怕远隔千山万水,我也一定会去找他。
爸爸说:“超,你大了,照顾好自己,爸爸去打工,说不定能赚很多钱回来,不只是给你买小提琴,说不定还可以买钢琴……你饿了,买馒头吃,东边王婶家的馒头不会有添加剂。晚上煮面条,好好学习……”
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流,想吞回去都不行。“这没什么。”我用衣袖一把抹掉眼泪。我总不能和爸爸,两个大男人,哭成一团啊。我要是再哭,爸爸就动摇了。
“你爸爸我很内疚。”
“爸,你可千万别觉得我可怜!”
“嗯,你不可怜。”
“你去吧,别犹豫。”
“知道。”
“咱们还得说好,你几时回来。总得让我有个盼头,对不对?”
“对对对。”爸爸笑了。他喜欢我的这种态度,这是我们惯常对待困难的态度,既不当回事,又实实际际,还有一丝半点诙谐。
他说:“很快,几个月,或者一年。你知道,南方夏天很热的,爸爸不一定顶得住。”
“我是怕你挣不到钱,又找不到她,就不回了。”
“这不可能,儿子!”
“我们拉钩吧。”
“好的,拉钩。”
“你在客运站坐车吗?我送你。”
“不,我明早走得很早。儿子,你还是像平时那样吧,起床,吃早餐后上学。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蒸笼里有他蒸好的热馒头。
到学校里,我又发现书包里那只很旧的单音口琴不见了,换成了一只闪闪发光的新口琴——我一直想要的重音口琴。爸爸一定早就准备好了!我把新口琴横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吹进去,立刻听到一组和声,像突然起飞的鸟儿,从我的胸腔里直接翻腾出去……
阿黄说:“奥特曼,你看,爸爸们都是这样,说走就走了,我老爸老妈就是这样,为了赚钱,儿子也可以不要了!”
我想着这个问题:“这个……我爸爸很爱我。虽然他一直没有表达出来,但我知道,他很爱我!”
“何以见得?”
“他从来不会用粗暴的态度对待我。当我长大一点,就发现,他总是用一种商量的、鼓励的口吻和我说话,好像我是个最最重要的、了不起的人物。”
雅克哼哼起来,像是唱歌,像哭,又像是骂人,还像是生病发出**。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爸爸的故事,会在他身上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感觉得到爸爸的目光。他望着我的时候,目光温和,好像他正在心里给我唱一支最最好听最最柔和的歌,好像他不止是一个父亲,也是我的母亲。他是我所有的亲人……他脸色苍白,面容有些淡淡的感伤。他唱起歌来,拉起琴来,那若有若无的忧伤,就沿着琴弦上那一丝丝光芒,飘飘然,进入透明的空气当中……
15
天蒙蒙亮的时候,金毛鼠拿来不少东西。
他说,最近火车站严查严打,得转移地方。他准备让我们做一件最最舒服的工作,一点不累的那种。
他说的最舒服的工作,就是上街乞讨。
这太丢人了。但是如果不服从,谁都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他开始给我们装扮。
有个小孩的一只手被裹在衣服里,变成残疾人。阿黄和雅克拍档,金毛鼠说,他们演一对孤儿兄弟,挺配。
那些更小的孩子,去卖花。一辆小面包车,在我们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就把大家拉到了市中心。
在中山四路和中山五路上,我们穿得破破烂烂,头上贴着膏药,每每相隔二三十米,一个个跪在街边上,低着头,面前摆着同样的一个不锈钢钵子,二元店里堆了一地的那种。
雅克和阿黄面前,报纸那么大的白纸,上面写:我们是一对从河南来的兄弟,来找打工的父母,可父母生病已经去世了,在殡仪馆里,没有钱,不能火化。求叔叔阿姨帮忙,给点费用,给点回河南的路费,等等。旁边还有医院和殡仪馆的证明。
为了让他们装得更像,我的书包给雅克背上。
金毛鼠的眼光,贼亮贼亮地,不时从对面的街上,那些骑楼的柱子后面,扫描过来,监视我们。
街上的人都挺慷慨,尤其是那些时髦的哥哥姐姐,特别心疼我们,有时会放下一大把钱零钱,钵子很快就装满。每隔几个小时,行人稀少的时候,金毛鼠就过来,把钵子里的钱收走。
阿黄得到一个蛋卷冰激凌,我们老远就闻到那香甜的味道,口水直流。有一个姐姐看我满头汗水,把她的伞放在我头上。那是一把紫色的阳伞,非常漂亮,阳光被它过滤后变得温和、凉快了很多,我脸上的皮肤不再发烫了。
这伞太漂亮了,我挪动一下自己,避免衣服擦脏它……金毛鼠等那姐姐走远,立刻过来把它收走了。
我向左边瞥一眼,看见雅克难受又滑稽的模样。他背着重书包,一动不动地跪着,不能动,不许和阿黄说话,不能抬头,得保持万分悲伤的、肃穆、可怜的样子。要做到那样的效果,他俩得一直在心里演奏哀乐吧?。
最舒服的,是那些小小孩,他们手里拿着花,看见时髦的男女大学生,就上去兜售。花当然是不新鲜,可裹在花纸里,看不出来。关键是,哥哥姐姐们总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小孩说:“大哥哥,姐姐很漂亮,你买枝花给她吧。”哥哥和姐姐就互相看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哥哥立刻就掏钱了。一些买过多次的男学生,看见他们围上来,就对女伴大喝一声:“卖花小孩来了,炸开!”
也有不理睬的。
比如那些成年人,他们神色疲惫,匆匆忙忙,不容易相信别人。
当然,这也是有办法的。金毛鼠说过,不许放过从你旁边走过的任何人。要是遇到不买的,就直接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往他的名牌衣服上吐口水,咬他,一边说:“求求你,我饿,求你买枝花吧。”
金毛鼠教的这招很灵,又爱面子又痛的男人,往往赶快扔下钱,花也顾不得要,大步逃走。
小孩们偏偏不完全照金毛鼠说的做,他们宁愿把口水和牙齿用到他身上——如果有机会的话。不过,金毛鼠已经是狐精了,小孩子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全知道。他总有招治他们。他教他们分辨有钱人和穷人,从有钱人那里拿回更多的钱,给每个人规定了任务和份额,谁不努力,晚上就吃竹板子,把手心打得血红,肿得像马拉糕。
当脏小孩们扑上去,抱住那些成年人的大腿的时候,成年人总是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没想到,小孩子的力气挺大,一旦被抱住,就挪不动了。他们担心被小孩子弄脏衣服,瞧那急的,那样子!本来,他们不掏出口袋里的钱,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不能纵容小孩子从小不劳而获。而且,作为一个体面的成年人,不能随便改变自己的态度,不能因为小孩子抱腿就屈服。
结果就僵持着。
体面的成年人和肮脏的小孩一僵持,就有人回头看,甚至被围观。那成年人更加尴尬。没有人会指责小孩子,过路人只会说他孤寒。碰巧,说不定还会给熟人看见,那就更难堪了。结果,只好掏出一块钱来,想赶快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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