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止然坐在岸边，手中捧着一本英文小说，来到这里已经好些日子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个大西洋彼岸的国家，只依稀觉得那日自己好像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扔到了轮船上。

把他扔上船的人仍不忘交给他一个包裹，打开瞧看里面是不少日用品和现金，他就是靠着这些东西，租下了一间不大的公寓，暂且生活了起来。

能从警署将他换出来的人，势力必然不小，他能想到有这样能力的，肯这样做的，应该只有欧阳华了吧。

只不过欧阳华怕别人发现这件事，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络方式，他曾打电话回过欧阳公馆，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公馆的新主人没有欧阳华的联络方式。

他也打电话回过慕公馆，只是那里已经被收了公，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被改造成了一个茶室，完全打听不到酩彦、静岚等人的去处。

他在这里住了七天左右，便打算买船票回国，只是他心里清楚此番回去实在太过险恶，更有可能给欧阳华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订好的船票最快也是两个月后了，所以他只好先行住在这里。

“纳兰先生，今天棋室拜托你帮我看管一下吧。”

慕止然点了点头，往楼下走了去。他租的公寓位于三楼，一楼是一间棋室，许多华人聚在这里下棋喝茶聊天，他本来与棋室老板并不相熟，不过偶尔路过间下棋下败了老板，所以才得了老板的另眼赏识，往后的日子老板经常邀请他来下棋。

这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悉了，当老板问起他的姓名之时，他想了想，终究决定说出了本来的名字。

慕止然推开棋室的大门，屋内弥漫着一股茶叶的香气，他微微顿了顿，他的国家现在战火四起，这个地方却太平安稳，他半阖眼帘，缓缓走了进去。

“纳兰先生，你来了？”

每日来往的顾客就那么几个，久而久之大家都相熟了，再加上他的棋艺高超，所以不论谁看他，都带了一分佩服。

“纳兰先生，今天是否有空？有空的话我们可否来下上一盘呢？”

慕止然点了点头，坐到了他的对面去，“自然有空。”

所有下棋之人见着慕止然应战，这便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自觉地聚集了过去，不出一会儿，这张桌子便被围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儿缝隙，之后来的客人只好站在人墙之外，踮着脚尖去查看战局。

他下棋时的大局观异常之好，刚开始处于下风，但随着棋局的深入，他一点一点地扳回了局面来。

一局终了，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对手却意犹未尽。

“纳兰先生真是好棋艺啊！我甘拜下风！这局相当精彩，我要先回家研究一番，过上几日再请纳兰先生来战，怎么样？”

慕止然点了点头，轻轻一笑，“自然没有问题。”

围观的人群无不赞叹慕止然的高超棋艺，见他可以应战，便都聚集了上来。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今日不行了，改日再战吧。”

恰好这时棋室老板刚好回来，慕止然也就与之寒暄了一会儿，便主动告辞了。屋外下起了小雨来，打落一阵清香，他缓缓地望着远方，清亮的眸子中噙着几分惆怅，几分空荡。

棋室里人们的讨论声逐渐大了起来。

“听说苏莱归被派往另一个战场上面去了。”

“是吗？哎，说来这个苏帅的传闻还真是不少呢。我听说他杀了武帅，才得到今天的位置的，想当年武帅多提拔他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国内局势很乱的，武帅因为私心所以不想抗战，想要接受魏东仁抛出的橄榄枝，哦，对了，魏东仁竟然在日本的扶持下又成立了一个政府，哎！”

“可不是吗？！不过我听说他老婆给跑掉了。”

慕止然蓦地一怔，朝身后看了去，只见说了这句话的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目光中盛放着光彩。

“苏莱归结婚了吗？”其他人不可置信地问他。

那人点了点头，“也不算结婚吧，我家一个远方亲戚是给苏莱归开车的，他在给我爷爷写来的信上提过这件事，我爷爷觉得奇怪，所以讲给我听过。苏莱归本来那天是要和那个女的去登记的，结果正好遇到了空袭，那个女的趁机给逃走了，苏莱归没有追上她，又因为时局太乱，所以不知道那个女的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慕止然收回了目光，自己竟也没有发觉一般，浑身止不住地颤动着，瞳孔中的光愈发清亮了起来，唇角的笑意也愈来愈甚。

他沿着楼梯缓缓往房间走去，眉宇间依旧拢着疏离与清冷，掩去了淡淡的哀伤痕迹。他推开了门，墙上挂着一幅画卷，那是他闲来无事时作的。

画上是一个孤单的秋千，落叶堆积在秋千下面，晚霜寒露将秋千覆盖，远处有一个青色的大钟，听不见钟声，但足以看出画中的寂寞。不远处的花花草草早已凋落，草与花堆积一片憔悴与凉薄。

他垂了垂眸子，细细分析苏幕遮的行动。以他对苏幕遮的了解，苏幕遮定然是要回上海来打听关于他的情况，而她能依靠的估计只有欧阳豫、高奚、陆亭鸢这三个人。她最投契与要好的陆亭鸢已故，所以她只能在欧阳豫和高奚中做选择。

慕止然拿出一根雪茄，烟火缭绕，慢慢燃烧，使得他的思维愈发清楚。

既然欧阳家已经到了渝州，再加上欧阳华又是将她推入悬崖的人，所以幕遮便不可能去联络欧阳豫，这样的话她的选择就只剩下了高奚。

高公馆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的脑子快速运转，在记忆中搜寻着模糊的数字。想来他做事一贯很有把握，如今却也顾不了拨错电话，忙拿起话筒，按照他模糊的记忆拨了过去。

第一串记起来的数字是空号。

第二串记起来的数字是错误的。

第三串记起来的数字没有人接。

第四串……

第五串……

他缓缓拨下第六串号码，不知怎地，心突然剧烈一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电话那头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便接了起来。

“喂，你好，这里是高公馆。”

“喂……”

他突然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样反应，一股强大的情绪就快要吞没他的意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接着开口。

“喂，你好，我姓纳兰，想找一下高小姐。”

“哦，你找我家小姐啊，你且等一下。”管家遮住话筒，但他还是能听到那微老的声音慢慢提高，“小姐，有一位姓纳兰的先生找你。”

寂静吞没了时间，淹没了空间。他缓缓地闭了眸子，心情顷刻间异常平静，平静到他可以听见自己不强不弱的心跳声，好像有一片叶子，在心里飘落，本来随风飞舞，而后又缓缓摇曳，最后落了下来，发出请求的声响，尘埃落定。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慕止然微微一怔，旋即扬了唇角，笑容格外得温润与柔和。他听得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仍如清风般，淡淡地传了过去，隔着绵长的电波，传递了他深深的思念。

“喂，幕遮。”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许久没有听到的嗓音让电话那头的苏幕遮说不出任何话来。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此时泪水已经冲出了眼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面上的所有角落。

心底里的柔软，柔弱，不堪，全部在这一刻涌了出来，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电话那头慕止然的声音又轻而浅了几分。

“幕遮，乖，有我在。”

苏幕遮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

“幕遮，听我说，我的船票要到下个月才能领到，你在上海待着恐怕会不安全，如果有机会去香港，你便先过去，我之后会改船票，直接到香港去，我们在那里见面，之后怎么办我们见面了再商定。”

“好。”

苏幕遮咬了咬甜橙色的唇瓣，拿笔记下了慕止然的电话号码，又默念了几遍，直到完全记住了号码，这才罢休。

高奚瞧着她挂了电话，又见她刚才哭成了泪人，心里不免担心，试探性地道：“幕遮……你没事吧？”

“没事。”

她笑了笑，唇角向上扬起，笑容格外粲然，如三月初开的桃蕊一般，无比炫目。

“刚才那个电话是……”高奚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缓缓绽放，绵延远方。

高奚心中便已明白了一半，但仍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禁问道：“刚才那个电话……不会是慕六少爷打来的吧？”

她刚才就觉得奇怪，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纳兰先生，但管家一报出这个名字时，苏幕遮却是异常激动地冲向了电话。

苏幕遮盈盈一笑，点了点头。

“真的？！那太好了！恭喜你们！”

苏幕遮抿了抿甜橙色的唇瓣，轻轻低垂了目光，日子……似乎又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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