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男人的谎言
英慈脑子里冒出个强烈的念头——
必须找到真正看光自己身子的人。
“那是谁替我换了衣裳?”
“杜焕义,你怎么忽然问这个?”褚奇峰打量她老久,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哦,你真的换了衣裳呢,对不起,我竟然没注意到。这身好俊,衬你。”
他虽然夸的表情认真,但内容也太勉强太敷衍了吧!
英慈气到眼放凶光。
褚奇峰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我将你放到养病房后,见大夫迟迟没来,便去晒药场那边找她。跟她讲清楚你的情况,便听到上课的鼓声,想到我在养病房里帮不了你什么,还是将接下来的课做了笔记交给你更好,就匆匆离开了。你……”
他小心翼翼抬眼,眼眸比做错事的小狗还湿润:“会怪我么?”
英慈感觉天都快塌了,在心中反复祈祷千万别是丁无期、冯睿智……这些猥琐之徒。
好会儿,才稳住心神,用力揉了两下皱巴巴的眉心:“那你有没有看到谁抢在许大夫和聂子元之前进养病房?”
褚奇峰努力回忆:“我的确远远看到一个人,看那身形像是付红云,毕竟他在惩戒堂受过伤,应该会去养病房治疗。”
那个遇事只会嘤嘤嘤的舍友么。
他家世与褚奇峰差不多,看起来是个容易拿捏的,比其他学子好太多。
英慈心口总算舒服些了,但稍微一琢磨,不免觉得好笑。
难不成谁看到她身子,她就必须嫁给谁?
自古以来,男人和女人的命运就天差地别——
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体好多部位都不能被人看到,若是被人看到,便是了不得的重罪。
但为何一人家藏万贯,失窃了,大家却去抓贼,而不是唾弃、责罚失主呢。
这事极其不合理,千百年过去,却被一板一眼地遵从着。
就算尊贵的七仙女落入凡间,没了衣裳,也得下嫁董永,做了洗衣做羹、生养子嗣的农妇。
男人赤身露体却屁事没有。
他们真的生而尊贵么?
不都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双手双脚,只是力气稍微大点么?
依她看,不管是说书的、教书的,还是父母,都在教男人编织谎言,将女人们关进牢笼,当免费伙计使呢。
若是某天哪个女人受不了,想冲出去,他们不打死她,就派长舌妇作伥,用口水淹死她——
那个被人嚼舌根后自缢的姑娘,便是这样没了。
她与那姑娘不同,上过几年私塾,看了些话本子,又皮糙肉厚,就算不知被什么人看了,也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女人女人,人是本,女是末。
程大胡子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不就告诉他们了么?
两脚行走、能呼吸的可能是螳螂。
只有不管风吹雨打、挺立于天地之间、忠于自己想法的才是人吧。
她现在懒得管什么女不女的,单纯想做个人,让自己赖以生存的明月坊活下来。
因此不管是不是褚奇峰换了她的衣裳,她都会将他当做天字一号、闪闪发光大金龟。
于是总结道:“付红云、衣裳……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要与你讲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我有一表妹,十八岁待字闺中。你不是也没娶妻么,要不我替你们约个时间见上一见,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
褚奇峰满面通红地摆手道:“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论容貌,我表妹与我长相一样,担得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几个字,论才干,她也不输我,有的是力气,能使唤几百个伙计。你若是与她成亲,只需花几个银子将明月坊发扬光大,下半辈子就等着下银子雨吧,什么都不必做了。”
她还没硬着头皮夸完,就被褚奇峰尴尬的咳嗽声打断。
“杜焕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成亲。”
“为何?”
褚奇峰甩开长袍下摆,不嫌弃地在亭子里的长椅上坐下,不答反问道:“杜焕义,你来明德书院是做什么的?”
英慈吃力地把滑到嘴边的“钓金龟”三个字咽下去:“当然是认识天下俊杰啦哈哈哈哈。”
褚奇峰叹气:“可是这里的学子都被叫做纨绔,骄奢淫逸、前途迷茫。”
英慈心想这不正是她看中的么,迷茫的人才会听她的话呀,嘴上却振振有词地辩驳。
“那不过是世人的偏见。他们上辈子德行不够,没能投到好胎,所以心生嫉妒,若是换了他们做我们爹娘的儿女,说不定比我们更混。褚奇峰,相信自己,我们生来优秀,从投胎开始,就知道抢好人家,往后更是能成可造之材。”
“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讲这些的人呢,亲朋好友都斥责我不如我哥,自己不会书画,却老是高价买些莫名奇妙的字画,是个败家玩意儿,所以把我送来这里。”褚奇峰听到她如此维护书院的学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而后坚定有力地说道。
“我想的却是在这里受教习重视,往后被举荐进入国子监,有机会出仕,在那之前,我不考虑男女私事。”
英慈觉得他的目标与自己有些出入。
她可没本事让自己相公当官。
眼里随即流过一抹失落,却扬起嘴角,掩饰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壮志。”
“目前还只是愿望,怕说出来,被其他人知道就不灵了,所以你得替我保密。”褚奇峰起身拍了拍灰土,冲英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拉着她顶着漫天星辰,朝仓库方向跑去。
“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你就明白我为何如此了。”
仓库在书院东侧,比起寝舍和正堂,坚实如同堡垒,几百斤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悠悠地反着光。
这书院果然不把学子当好人啊。
英慈正觉得讽刺,就见褚奇峰从头上取下银发簪,在锁孔里捅了几下。
咔嚓一声,门锁坠地。
见英慈一脸震惊,褚奇峰得意洋洋地边解释,边推门进去。
“我三岁还不会背唐诗,娘看了来气,骂我愚钝、不如兄长,非要我认真认真再认真,若是她规定的那些诗,当日我没背完,她就把吃的锁起来,让我饿肚子。小孩哪受得了这些。”
“于是我爬到院子的杏树上,摘青果子,趴草丛里抓生蚱蜢……但那些东西太难吃了,我最终忍不住,趁爹娘午睡时,开锁进厨房偷吃的,每样菜都只吃一点,然后重新摆好。过了小半年,我娘才发现这事,告诉我爹,把我打了个屁股开花,然后就换了锁。”
“可惜,我天赋异禀,练了几次,就发现这世上没什么锁能难住我。”
英慈没见过这样的爹娘,大开眼界,瞅瞅褚奇峰,他似乎也不难过,便放下安慰的念头。
“你长得高高大大,不像挨过饿的,又学会了一门营生,也算因祸得福吧。不过,你以后找娘子,可别找你娘这样的了,小孩子饿不得。我表妹她就喜欢小孩子,看不得他们受委屈……”
褚奇峰说多了关于自己的事,本有些后悔,担心被她同情,听到这番话,又忍不住笑起来:“别提你表妹了。头痛。”
此时月光透过门缝照进仓库,犹如在地上洒满白花花的银子,里面摆放的东西,竟然和白日一样清晰可见。
褚奇峰走到堆满箱子的角落,从一堆箱子中找出自己的,费劲儿地将其抽出。
那箱子盖上雕有蝙蝠、花鹿、祥云,十分精致,但与其他学子那些镶金嵌玉箱子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但英慈觉得它和主人一样,不着华服,却透着坦诚的可爱。
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褚奇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画里描绘的是大雪封山、冰水萧瑟,巨石缝隙中,一棵孤树迎风伸展,枝桠上缀着还没被拍落的树叶,仿佛一朵残花,积攒着向春的希冀。
明明只有黑白灰三色,却仿佛包容世界万象,流光溢彩地映入英慈眼中。
英慈没研究过字画,但会在瓷器上勾勒风景人物,多少懂一点,只觉得这人笔法大气恢宏,留白拙中藏巧、意蕴深远,让人感觉就算身处逆境,依然渴望无限生机。
这种震撼,就算完全不懂画的人也能感觉到。
她接过画轴,手指和声音都在微颤:“谁画的?有许道宁《关山密雪图》之风。”
褚奇峰没料到她知道许道宁,赞许浮出眼眸,冲她翘起大拇指。
“这画师籍籍无名,性子和经历倒是与许道宁极为相似,早些年他喜欢画丑陋的人,引得看官哄笑,被他画的人则怒气冲冲上门,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但画师乐此不疲,还用画去赊酒喝。”
“后来有一次我约他登山,他见了万里江山沐雪的模样,忽然感受到天之浩瀚、人之渺小,开始醉心山水。”
“可惜这画师笔法尚不成熟,没多少人喜欢,若不是我买下他几幅画,他去年冬日就冻死街角了。而我知道世上有不少画,能鼓舞他人、流芳百世,所以想要出仕,为圣上编纂大典,借国家之力搜集天下字画,让更多有才却未被世人认可的人大展拳脚。”
褚奇峰平日话也多,但不像今日这么多。
或许是月光太过皎洁,叫人心里藏的事,无所遁形。或许是与英慈相处轻松惬意,让他短暂地忘记自己同样是个不被世人认可的“纨绔”,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英慈本想说服褚奇峰和“表妹”成亲,这会儿却反倒被他影响,看着这在月色下亮得过分的金龟,竟然跟着悲春伤秋,想起世间其他不如意的人了。
人活着挺难,自己能大展拳脚就不错。
连游泳都不会,掉进水里只会咕噜咕噜冒泡的家伙,胸怀天下做什么?
英慈用力拧了把大腿,扯回思绪,做起了正事。
“出仕,也要先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你不娶贤妻,家中没人做事,怎么能全心全意进国子监呢,我表妹她……”
可惜她这媒婆,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门外传来程大胡子的声音。
“谁在里面?”
褚奇峰慌忙捂住嘴,拉着英慈蹲到一摞码得高高的箱子背后。
英慈也暗中叫了声不好。
程大胡子可是提醒过他们,若是违反书院训诫,会被扣掉五到十张“明德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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