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九章 节制
汴京的早上。
高大的宣德楼为中轴,御街两侧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
章越正坐在茶肆里好整以暇地喝茶,从宣德门至此半里地,除了紧急的公文从都堂里转发至此批阅外。
章越茶肆的二楼,刚写好了数封公函,手端起茶盅,一面喝茶,一面看着汴京的繁华景象
眼前的街面,店铺里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种种,还有问医求药,车马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万行千业。
酒楼门首还扎“彩楼欢门”,悬挂市招。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商贾,士绅,骑马而过的官吏,有乘坐车马的官眷,行脚僧人,外乡游客。
五陵少年在酒楼中狂饮的,行乞的老人凄苦地坐在地上,街巷小儿灵活地奔走在街巷上。轿子、骆驼、牛车、人力车,有太平车、平头车等等行于御街之上。
章越面前的汴京依旧如他二十年前见到那个汴京繁华,甚至更胜过了几分。
然而也在此刻,鸣沙城中危如累卵,宋夏两将将士在城下城上伏尸处处,他们或刚刚埋好袍泽的尸体,或者手中紧紧握着神臂弓,或者扑杀着断了腿的战马,也许这匹战马跟随了他们多年。
多少人生死就在一刻。
汴京至鸣沙太远了,章越获得鸣沙的消息是十日之前发出的,信中告诉自己城中只有十日粮草,而章越得知的消息时候,城中粮草应该刚好吃完,这时候自己下一道命令到前线,即便使用金牌传递又是十天之后了。
此时此刻汴京百姓,或许刚起床吃一碗安乐茶饭,但鸣沙城里的将士恐怕在吃着马肉,过几日可能连马都没得吃了。
章越真佩服天子是如何想出‘将从中御’这一高招。
而此刻鄜延路大败,鸣沙被围的消息已是在京中传开,加上鄜延路弊案已在此时被人捅出,不仅反对对夏用兵的官员已是大增,连士人之中也是一片厌战之声。
洛阳的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宿老不用说,汴京中在任官员反对意见最大的便是张舜民。
此人是治平二年进士,被高遵裕征辟为幕僚,之后因事与高遵裕不和辞归,如今因鄜延路兵败之事对外宣称仅鄜延路一路‘丧师二十万’。
士民闻言无不惊骇。
这时候下面的楼梯响了。
原来是蔡卞来了。
徐禧入韩缜幕府后,章越上疏天子,将蔡卞提为中书兵房检正,放到自己身边历练。
章越喜欢蔡卞的性子,二人有相似之处。
二人都是不善于夸夸其谈的人,但性格坚毅,都是咬定青山不放松那等。章越之坚毅是事先犹犹豫豫的,显得略有些优柔寡断,婆婆妈妈那等,不过一旦定下就百折不回。
从娶十七娘为妻和决定攻夏便是这般。
蔡卞之坚毅在对路线的坚持,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是绍圣以后,自任以安石之道而为天玺者,蔡卞一人而已。
二人同时对于富贵功名又不是那么的执着。
相反蔡京则有些浮躁,但富有野心和进取心,同时才思敏捷,人际交往中长袖善舞,善于捕捉人心,缺点是喜好奢华,生活不简朴,为官不能持廉。
章越当初选择蔡京,是觉得二人性格可以互补,自己在应变和交往上显得不擅长。之前在政事经济军务上,蔡京确实帮了自己很大的忙。
可以说没有蔡京便是没有今日的章越,但蔡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守拙’。
这就是兄弟二人之不同。
蔡卞上前道:“丞相,沈括禀告说俞充拥兵自重,视天子诏书不顾,不肯出一兵一卒救援泾原路。”
章越对俞充为何不出兵救援有意料。
“是否直接以天子或中书的名义下旨督促俞充进兵?”
章越闻言摆了摆手道:“我鉴于‘将从中御’之败,在陕西设立行枢密院全权处理前线军务,但如今事急临事专断之权仍在各路经略使。”
“若我强令俞充出兵救援鸣沙城,却又重蹈了‘将从中御’之覆辙。”
鉴于官家之前遥控战局,现在章越接过指挥,第一件事摆脱天子遥控,既将权力下放,又将权力收回。
以行枢密院节制六路,将各路经略使根据前线局势自行决断的权力收至行枢密院。又设熙河制置司,在缘边六路中明确主次,使之与行枢密院又有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但现在行枢密使韩缜现在还在路上,没有上线,还是前线经略使自行决断。
自己要几千里之外遥控战局,难度很大。即便现在下一道命令让俞充出兵,他接到命令也是十天之后,到时章直可能都凉透了。
万一西夏乘胜掩杀,又夺了环州或庆州,那真是满盘皆输。
“那便不下令吗?”
章越道:“咱们不说话,他也要懂得办事。俞充是个聪明人。”
“而今你我之事不在朝外,而在朝内!”
说完章越看向了车水马龙的汴京城,朝堂上反对对西夏进兵,主张议和之声渐起,自己将如何压住?
如之前所言,章越是办事前犹犹豫豫,一旦下定决心就百折不回,要把南墙撞破那等。
现在谁反对伐夏,便是主和派,与朝堂上的主流意识形态相违背。
自己为参知政事时,是变法不变法之争,如今自己拜相后,将面对的是主和和主战之争,其实二者都没有变。
你会发觉反对变法的那些人,其实大多数也同样反对对夏征伐!
历史上元佑年,司马光当政后立即就割地退兵,与西夏议和。
现在鄜延路大败,又兼爆发出贪污弊案,一时主和派力量大增。章越猜测过去,十个官员里至少有三个是持放弃兰会,对西夏议和之论。
这个朝中的争论也会传导到前方将领官员,让他们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无所适从。
章越对蔡卞道:“他们为何反对?”
蔡卞道:“多是担心朝廷若征夏失败后,又要大举筹钱练兵,如此百姓便更疾苦,在地方办事也会更难了。”
章越点点头道:“说得对,但反过来看也有好处,平日要改革变法,千难万难,如今趁着征夏的名义,反过来改革吏制,也是一个思路。”
说到这里,章越放眼看向汴京的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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