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安乐夜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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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刘彻没了踪影,也没交待去什么地方。子夫没问,不必问,她知道刘彻是去了福宁宫。从不曾刻意去留心刘彻去福宁宫的时间和频率,可是居然会记住,还那样清晰深刻到擦不去的境地。子夫对此深感无奈和惶恐。
子儿送来的膳食一点没碰,原封不动的又退了回去。子夫坐在书案前——刘彻经常所坐的那个位置,漫不经心地抽出几卷竹册,上下看着。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子夫小声的读着竹册上的字句,略有意外,低头去看文下的署名,竟是淮南王刘安。这……子夫又看了一下,心中明白竟是赫赫有名的《离骚赋》。据说刘安“旦受诏,日食时上”,手中捏着这篇文章的“原装正版”,子夫突然觉得有些弥足珍贵之感。看来刘彻还当真是喜欢《离骚》呢,不但自己背了烂熟,还让别人都跟着一块儿看一块儿写一块儿评……他这是让刘安也学屈原么?
想来刘安奉诏半日便能成此文章,竟又流传千古……子夫暗叹淮南王也算是个风雅博学之士。只可惜既能招揽文人撰写《鸿烈》,又能亲自挥笔成就这《离骚赋》,胸有这份高雅文采之心,为何最终又偏偏执着于权力和皇位不能自拔?
合上了竹简,子夫为刘安的执迷感到可惜。
权力、权力……这东西真是……子夫突然想到了刘彻,如果不是这份权力的诱惑,他还会去福宁宫么?不,如果没有福宁宫的那个人,他怎可能获得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子夫摇头,想藉此甩去屈原、甩去刘安、甩去陈阿娇、甩去刘彻……
手指摸到一支笔,拾起来在指尖转了两下,打开一封竹简写了几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写罢,子夫看着自己的字句发呆,这东西……想来除了自己,偌大的大汉朝该没人能识得。呵,又想谁识得了?子夫哂笑,连自己都不明白干吗写这些。放下笔去,子夫将竹简卷了,站起身来。
“太傅,您不回去么?”子儿过来,“皇上他……”他今天该不会过来了。子夫知道子儿想说什么,笑了一下,“就回去……对了,子儿,我想去个地方。”子夫突然有了主意,伸手去拉脑后的发辫,“快替我把头发挽起来。”“您……这是要去……”
“安乐宫!”
“子夫啊,是子夫么?”跨入安乐宫,因光线黑暗没有几盏灯火,子夫立于入处没敢乱走,却听到自身旁的软塌上传来了窦太后的声音,连忙转身,“太皇太后,奴婢见过太皇太后。”“果然是子夫,”窦太后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今天会过来看我这老太太?”“是皇上让我来的。”子夫走过去,这才见清楚窦太后正半倚在一张软塌上,似乎面色并不太好,“昨日皇上自己过来探您,恰巧您睡了,所以今日再让奴婢过来看看。太皇太后,您……不舒服么?”
“人老了,总有病有灾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窦太后说着,直起身子,子夫连忙上去扶她坐好,这才发现她的手很凉,“皇上倒挺想着我这老人家,有心了。你也乖。”“太皇太后,您的手很凉啊,”子夫去看榻后的窗子,果然开着,“夜里风大。”“刚才在里头气闷得很,这才到窗子下坐坐。”她扶着子夫的手,颤颤的站起来,往里头去,“走,我们进去说话。”
扶着窦太后到内室里坐了,子夫差点累出汗来。“丫头,皇上最近对你好么?”窦太后突然问。子夫一讶,“……好。”“是么,那不错啊。”窦太后点头,“这阵子倒是清静了些,阿娇也没来闹过……”陈阿娇,提到这个名字,子夫突然想到了此刻的刘彻,不就该和她在一块儿么?抿了抿嘴,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股烦躁给压了回去。“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机灵之人,这后宫里头啊……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回事,”窦太后道,轻轻拍了拍子夫的手,“我跟阿娇这么说,现在跟你也这么说,就看你们听不听得明白……”她稍稍停了一下,“你明白的。”“是,我明白。”子夫强笑,只是心中郁闷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了刘彻的“后宫”。
“皇上……这几天有心事?”窦太后突然转移了话题,“大家都说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啊。”“啊?”子夫回过神来,“太皇太后,怎么这么说呢?”“可不是我说噢,”窦太后笑笑,“是好几个大人这样说呢。许昌啊、庄青翟……还有汲黯,听他说这几日皇上连听他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呢。”“皇上……是心急您的身体,”子夫寻着理由,“您可是朝廷的支柱……”
“这是你的话还是皇上的话?”窦太后笑了,摇头,“你这嘴啊,哄我开心。我看皇上可是担心我少些,但心东瓯的战事多些才是。”子夫愕然,本想到窦太后会有些猜到,可没料到竟会如此直接,“太皇太后,怎会这样想呢?我们都派了调停使去了,还担心什么呀?”“调停使?那严助么?”窦太后似真又假,“我看他可不想去调停的,倒想去打仗的!”“太皇太后,怎么这么说?”子夫心中咯噔一下,强作镇定。看情况,窦太后并非所想象中的一无所知,她……是有些眉目的,可是这段时间里,她竟一点声音都没发过。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严助这个人,不像个调停使……该有的稳重。”“因为他很年轻?”子夫连忙问。“年轻是一个,还有别的……他跟皇帝一样,气盛!”窦太后不急不徐,“做调停使可是个大学问,能说会道是次要,要懂得识时局、辨强弱。闽越国这次起兵东瓯,都说跟刘驹有关,那要当真去做中间人调停,很难……”“可是东瓯国送了告急书过来,难道我们真的不闻不问么?”窦太后笑了笑,坐直了少许,“谁说我们不闻不问了?我们不是派了调停使去了么?”子夫接不上话,被窦太后的深奥和迂回给搞糊涂了。
“子夫,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明白我的话。”窦太后说的隐晦,又很是深藏不露,“放心,皇帝大了,我明白,自己的孙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她靠向了床沿,“我都老了,也没那么多精力和心思管这管那,该是时候放手了,享享福……”
“太皇太后……”“子夫,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彻儿从小就机灵,懂事,都是先帝诸子中最出众的。我记得那年,他不过……十来岁,也是刚立太子那会儿,先帝让他断个防年杀母①的案子,连廷尉都犯头疼呢,他居然才几句话就给判了,可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注①:汉景帝时,廷尉上囚防年继母陈杀防年父,防年因杀陈,依律杀母以大逆论。帝疑之。武帝时年十二,为太子,在帝侧。遂问之,对曰:“夫‘继母如母’,明不及母,缘父之故,比之于母。今继母无状,手杀其父,则下手之日,母恩绝矣。宜与杀人同,不宜以大逆论。”此例曾被宋人郑克收入《折狱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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