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鲁仰光的人生奇迹
巡视官——和特安员、侦测员、地区监理一样,也是刻印者的特有职位。然而,对于组织里的刻印者来说,这是一个最悲哀和耻辱的职位。
刻印化过程,那是艰难得令人发指的试炼。以无比坚强的意志力挑战深渊之毒而获胜的佼佼者,才有可能超越人类的极限而成为刻印者。
一旦失败就会变成鬼偶而失去理性,吞噬人类,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当然是刻印化的残酷之处,但更残酷的地方还在后面。
刻印化成功的人,普遍都能获得非人的力量。虽然其中有强有弱——例如小豆芽自然无法与我和罗泽比——但就算是小豆芽的体能和身体再生的能力,也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
然而这当中还是有例外。就好象再优秀的生产车间也会造出残次品一样,刻印者当中也会出现接近千分之一的缺陷者。他们虽然刻印化成功,然而却完全没有获得力量。缺陷者除了有一点雷纳直感和五感比常人敏锐一些之外,身体和常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非常残酷的事。
想想看吧,凡是喝下了深渊之毒“美迪亚”的人,都是赌上了性命和人生,乃至身为人类的尊严,非要成为刻印者不可。他们经历了那噩梦一样的试炼,地狱般的煎熬,用最坚定的意志战胜了非人间的剧毒,终于成功刻印化。
可是造化弄人,千分之一的机率总会造就一些缺陷者。他们没有获得任何力量,和刻印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那抱着必死的觉悟而无畏的拼搏,那经历万死一生的地狱试炼,完全是白费功夫。而且,他们就连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
正是因此,很多缺陷者都自杀或者发疯了。他们没有死在深渊之毒的试炼中,却被恶毒的命运逼得流泪自裁。
而那些极少量幸存的缺陷者,组织常常任命他们充当巡视官,可以自由的在一定区域内进行巡视和警戒。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张洵,就是这样一位巡视官。
我想,他的内心一定异常坚强吧。经历了那样可怕的打击还能坚持着活下去,还能笑颜对人,这绝非常人能够做到。
“巡视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罗泽的态度不是很友好,“我们的铁壳机全部都没信号了。”
“哦,赵先生没有和你们说明啊?”张洵从容的解释道,“这个基地不远处有个相当大型的磁铁矿,所以手机通通没信号,就连铁壳机也不行。”
等等——
“不对啊,刚才赵老师怎么能打手机呢?”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难道你没发现他用的不是铁壳机吗?”张洵说道,“为了解决通信问题,我们这个基地专门架设了无线网络,配备了专用手机。”
说着,张洵拿出了四个小盒子。
“预先料到有这种情况,我也为各位都准备了这种专用手机,作为联系用的行动电话。”张洵开起了玩笑,“这是完全免费的,就算聊一整天也没关系。”
我接过手机鼓捣了一番。说是专用手机,其实也就是把外面卖的手机稍微改造了一下,配了特制的卡罢了。
“各位感觉怎样?”
“通讯效果不错,声音也还清晰。”罗泽心情好多了,“张巡视官,这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只有鲁大叔长叹了口气:“就是外线还是打不出去,没法和女儿说话啊。”
看来大叔还真是很担心女儿。
“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我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祈祷各位尽快顺利完成任务了。”张洵环顾四周,彬彬有礼的问道,“此外,各位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罗泽开口道:“这附近有清洁员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鬼偶和界鬼之类的东西可不一样,死后一定是会留下遗体的。没有人清理遗体的话,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没有。不过我已经请组织调来了一部清洁车。”张洵看来早有准备,“事情解决后,我们大家一起善后就行了。”
罗泽点点头。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办法了。
“我还有个问题。巡视官,你个人觉得基地里有多少鬼偶?”我问道。张洵毕竟算是刻印者,他的看法也许比赵永诚更有参考价值。
“只有一只。”张洵不假思索的答道。
“理由呢?”
“食量。两只以上的鬼偶不可能只吃这么一点人。”张洵很肯定的说道。
他的思路和我一样。那么——
“第三起事件里同时死掉的两个人又该如何解释呢?”这是最困扰我的问题。
“同时死掉?”张洵摇摇头,“不,他们只是差不多同时失踪而已。”
“死亡和失踪有什么区别吗?虽然找不到尸体,但鬼偶可不会放过嘴边的猎物。失踪就等于是死亡啊。”
“不,这里面有个时间的问题。”罗泽恍然大悟般的插话道,“张巡视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疑惑的望着罗泽。后者朝张洵要了马克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首先,最左边这个方块是第二药品仓库。最右边这个方块是第四制药车间。”罗泽继续划动马克笔,“这个圆圈代表鬼偶。我再画两个叉子代表受害者。”
罗泽的画倒是很容易看懂。
“首先受害者甲失踪在仓库里。当时有人听到了惨叫声。”罗泽的情绪有些激动,“根据资料,仅仅在十分钟之后,第四制药车间里的人发现受害者乙不见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罗泽到底发现了什么?
“众所周知,鬼偶没有界鬼那样的进食器官,进食速度是很慢的。所以我们断定它来不及在十分钟内赶到第二个出事地点。”罗泽摆出了名侦探一样的表情,“不过,这里面有一个误区——”
“哦,原来如此!当时鬼偶并没有进餐,而是把掳走的人藏到了某个地方,然后才去了制药车间,捕获了第二个人吧。这样的话,十分钟完全来得及了。”
“……铮铮,赶紧给我过来,让大爷我吃了你!”罗泽气急败坏。
我哼着小曲,从精神上继续鄙视罗泽。谁叫你自以为了不起,非要卖关子的?结果想说的话被我抢了吧?活该!
“我想的和两位一样。”张洵自信的说道,“而且我还有进一步的想法。鬼偶的巢穴,一定就在这两个出事地点之间!”
鬼偶并不是一定会筑巢,也很可能四处迁徙,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过张洵说的可能性也很大。
“你去确定过了吗?”我问道。
凭雷纳直感要确定鬼偶的存在是相当容易的事。如果他去确定过的话……
“……没有。我甚至不敢靠近那个区域。”
张洵目露苦涩,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为缺陷者,张洵连在鬼偶面前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抱歉……”
“不用在意。我们这些废品本来就是这样的。”张洵恢复了平时的神色,“你们来了,我和赵先生都松了一口气呢。”
“多谢信赖。我们会尽快解决鬼偶,完成任务。”罗泽望向我们几人,“下面我来公布新的作战计划。”
“嗯,罗哥哥……请说吧。”小豆芽自从进了办公室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这孩子怕生的程度也真够让人汗颜的……
“我们先搜索第二药品仓库和第四制药车间之间的区域。”罗泽在地图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用两条直线分成四块,标上记号:“各自负责的地区都记好:A1我来,A2铮铮,B1小豆芽,B2陀螺大叔。有异议吗?”
“我建议还是分成两组为好。范围已经缩小了很多,就没有必要再单独行动了。”我说道,“一组从仓库开始搜索,一组从车间开始搜索吧。”
众人都点了点头。
最后确定的分组是我和大叔一组,罗泽和小豆芽一组。从实力均匀配备的角度上讲这样分是最好的。唯一的问题是……
“小豆芽,如果罗泽敢欺负你的话,立刻打我的手机啊。”我把小豆芽拉到身边,这样吩咐道。
“铮铮!你在故意找碴吧?”罗泽暴跳如雷,“你以为我连做任务的时候也会乱来吗?”
那就是说你不做任务的时候一定会乱来咯。我心里这样想着,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好啦,别吵了,大家还是尽快行动吧。”鲁大叔赶紧出来打圆场,罗泽这才哼哼着不说话了。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张洵就站在门口向我们道别:“愿各位马到成功。”
总感觉这个男人的眼神里包含了一些不太甘心的味道。他大概也很想战斗吧。
◆
我和大叔走在去第二药品仓库的路上。我们来的时候,赵永诚就找借口给基地员工放了五天假,大部分的工人都回家去了。整个园区都见不着几个人,显得十分苍凉。
“你其实是很体贴的人哪。”大叔冒出了这么一句感慨。
“哦?”我自嘲的一笑,“我自己怎么没发现呢?”
“虽然你表面对小豆芽漠不甘心,可刚才你是为了那孩子的安全才提出分组的吧?而且还特意让最强的队长和他一组。”大叔说道,“其实队长自己很想和你一组啊。后来他发脾气,也是因为你坚持要和大叔我在一起吧。”
“那家伙这几天拽得找不着北了,谁爱理他啊?”我哼道,“我本来还想说他一个人一组,我们三个一组呢。”
“……”鲁大叔苦笑起来。
“我一点都不体贴喔。刚才大概只是不想和罗泽一组,才非要和你做搭档的。”
“那你也可以和小豆芽一组啊。”
“我是想,虽然大叔你也很弱,不过应该不至于像小豆芽那样拖我的后腿吧?”
“……你说话还真直接。”
“我对刻印者都是很坦率的。”我随口问道,“对了,我一直想不通,大叔你为什么要当刻印者呢?”
大叔这个年龄的刻印者当然很多,但也大都是从小就喝了深渊之毒的。像大叔这样有了孩子了还要来当刻印者的,真的很罕见。
“那是因为——”大叔唏嘘道,“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
我心里如有戚戚。这个回答,和我对黄雯说的话何其相似啊。
“想听我的故事吗?反正到仓库还有一段路。”大叔有些不好意思的擦擦鼻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
鲁大叔的女儿,是和同居的女友生下来的。那时鲁大叔为了事业拼命奋斗,两个人虽然年纪也不算小了,却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结婚。本来怀上孩子的时候,大叔都想让女友去做人流的,可是女友实在舍不得这孩子,坚持要生下来,鲁大叔也就只能依她了。
鲁大叔那一段时间实在是忙得要命,好不容易挤出几天假期,准备在预产期那几天陪妻儿。没想到孩子又早产,那时大叔人在外地根本抽不开身。等他订到机票急冲冲赶回来的时候,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难产。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了。
鲁大叔在女友的遗体前立下誓言,一定要好好的把女儿带大,给她最幸福的人生。
可是事情总是不遂人意。女儿才两岁,突然大出血,发烧。到医院里一查,居然是——白血病。
“她太小了,免疫力实在太弱。”所有的名医都这样对鲁大叔说,“就算做手术移植骨髓,成功的可能性也接近于零。”
眼看着女儿的生命一天天走向死亡,大叔想尽了一切办法,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可是,女儿的病情还是没有丝毫好转。
大叔陷入了绝望之中。假如失去了女儿,自己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天深夜,大叔抱着轻得像一团棉花糖的女儿来到了江边。爸爸要带你跳入这冷寒的江底,远离这不公的世界。我们一定会在彼岸找到你妈妈,三个人一起幸福的生活下去。
就在他准备投江的时候,一声“帕帕”让他停了下来。原来是江风把女儿吹醒了。女儿体弱多病,发音一直都不清晰,所以才会把“爸爸”叫成“帕帕”。
大叔毕竟还是忍不下心和女儿一起赴死,只得抱着女儿无助的哭了起来。到底有谁,谁可以来救救我们呢?
这时,好像祈祷生效了一般,大叔的手机响了起来。黑暗中,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大叔还是接了这个电话。
“仰光,是你吗?问到你的号码可真不容易呢!”手机那头传来的是久违了的声音。对方曾经是大叔的高中同学,大学时读的是北大医学院,两人失去联系很多年了。
“胡洋,救救我,救救我!”大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对着手机呼喊了起来。
对方慌了神,赶紧问怎么回事。
等大叔说完了女儿的病情,对方就沉默了下来。
“……果然还是不行吧?”大叔苦涩的笑了出来。本来女儿就已经被名医们宣判了死刑,自己居然还妄想着出现奇迹,真是既可笑又可悲啊。
此刻,对方终于开口了。
“我们这里的医疗技术,也许能治好你女儿……”久违的高中同学话锋一转,“可是,恐怕你必须付出非常高的代价。”
仿佛在最深的黑暗里望见了一丝光明,大叔的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要钱吗?我去借!我去想办法!”
筹钱也是很困难的事,但只要女儿有希望,他拼上性命也一定要做到。
“不。大概只是会要求你协助一项试验而已。只不过……”
对方好像有所隐瞒,可大叔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只要能救回女儿,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后面的事就很清楚了。
大叔的高中同学已经成了所多玛的研究员,而他要求大叔协助的试验,就是刚开发出来的n型‘美迪亚’药剂的临床测试。
“也难怪你同学会支支吾吾了。只要你同意参与试验,组织就必须把冥渊的事情和喝下深渊之毒的后果全部告诉你。按组织的保密规定,一旦知道这些东西,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算想反悔,也是死路一条。”我感叹道,“他一开始会沉默,其实也是不想害你啊。”
“幸好他最后还是把明路指给了我。否则,我就算不抱女儿一起跳河,现在她也病发而死了。”
说得也是。组织的医疗技术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也只有组织才能救大叔的女儿吧。
“听说女儿的白血病治好的时候,大叔我啊,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她的发育还是比普通孩子缓慢一些,但到了现在,至少说话没有什么障碍了。能亲耳听到她清晰的喊出‘爸爸’两个字,这样的幸福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激烈的鸣荡起来。
——九岁了,能说话了。
原来大叔说的并不是女儿能用手机,而是说她能喊自己“爸爸”啊。
可是——
“大叔啊,你难道不害怕自己变成鬼偶吗?”我问道。
“当然害怕了。而且我那同学也说,我这样胆小的人绝不可能成功。不过一开始我觉得只要女儿能得救就行了,自己失败了也没什么遗憾。”大叔回忆道,“可是喝下去以后我又想,要是我死了,没有爸爸疼的女儿不就太孤独了吗?于是我拼上了老命,抗拒着‘美迪亚’的侵蚀。”
我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情景。为了让女儿还能获得父亲的疼爱,大叔与金色的深渊之毒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凡人的意志力战胜了异世界的剧毒,刻印者鲁仰光就此诞生。
尽管n型和a型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可是,像罗泽那样的天才获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而只不过是普通人的大叔,赌上自己的生命,竟然做到了几乎只有罗泽这样的天才才能做到的事。这就是所谓的“奇迹”了。
组织里的战斗员只要奖分超过700万就可以申请退役……虽然还是要受到监视,不过至少不用再从事危险的任务了。大叔现在还这么努力的参加任务,也是想要迅速攒够奖分,好和女儿享受天伦之乐吧。
“陈铮,你又为什么要喝下‘美迪亚’呢?那时候你才十三四岁吧?”
没想到大叔突然这么问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抱歉,我问多了。”鲁大叔看出我的难色,连忙道歉,“你不好说就别勉强了。”
“不……告诉你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刚要开始叙述,腰间的行动手机却“叮叮”的响了起来。
“我们到车间了!”罗泽在那边扯着嗓子吼着,“你们呢,到仓库没有?”
往前面一望,第二药品仓库才刚能看见个小小的影子。
“啊,马上就到了!”我面不改色的答道。
“铮铮你在搞什么啊!给我快点,到了吱一声!就这样!”
罗泽挂了机。
“我们还是快赶路吧。任务比较重要。”大叔说。
“嗯。反正我的故事很长,一时半会也说不完。”我向大叔许诺道,“就等任务完了以后再慢慢给你讲吧。说起来,我的经历和大叔你也有一点像呢。”
听到我最后一句话,大叔点了点头:“好啊。我会等着的。”
◆
我和大叔用常人看不见人影的速度飞奔着,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离仓库不到三百米了。只要跨过前面这道桥……
我蓦然停了下来。我感觉到了。剧烈的雷纳波动,像海潮一般涌向了我的身边。
“鬼偶就在附近……”大叔也感觉到了那股波动。他咽了口唾沫,紧张的四下里搜索起来。
“在桥下!”我出声道,“准备战斗吧。”
正好附近没人,我们跳到了桥下,双双拿出武器。这时我才知道鲁大叔用的是流星锤。锤头巨大重实,看上去拥有无俦的威力。
“我的破坏力还不错,就是速度太差了。”大叔摸摸自己的头说道。
“嗯。”我开始布置战术,“一会儿碰上鬼偶,我上去牵制,大叔你来给它最后一击吧。”
“不用叫他们吗?”
我没有回答大叔的话,只是警惕的架起了双刀。
五彩的光芒射入我的眼中。那是由前方几十米处,一个成熟女子头上的水晶发夹折射出来的光。
女子一丝不挂,长发下半遮半露的双峰坚挺浑圆,美腿和翘臀的曲线也十分诱人。她的全身都缀着点点水珠,像是刚从河里游了裸泳起来的一样。
女子的俏脸上,浮现着魅惑的笑容,朝我们慢慢的走过来了。
毫不犹豫,毫不怜惜,刀锋朝着她划空而去。
我不会为表象所迷惑,因为我完全明白对方是怎样的存在。女子的眼中跳动着幽蓝的荧火,身上爆发着惊人的雷纳反应。她也许曾经是美人,但现在却只是非人的亡灵,不甘离世的鬼偶罢了。
鬼偶见我靠近,立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它的双臂一挥,霎那间已变成了螳螂般的巨大臂刀。
电光火石间,四刀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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