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一个收茶的季节来了。

好几天来,妻子一直在念叨着普洱的那些茶山,一次次下决心要赶过去赏茶、采茶。但是,实在被教育任务拖住了,怎么也走不开。她对那些茶山,留下了很特别的感觉,因此在品茶时常常刚一入口就说出了来自何山,而且总是说对,让老茶客们佩服不已。我就是在这一点上,逊她一步。对此,她谦虚地说:“女人嘛,只是在口感上稍稍敏锐一点,何况我经过实地踏访。”

唇齿一扪,就能感知每一座山,却放掉了当季的山色山岚,放掉了今日的沾露茶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

普洱的茶山,确实值得向往,即便不是这个季节。我一直在世界各地漫游,深知目前普洱市的自然生态环境,已达到国际一流水准。

何谓国际一流水准?那就是用现代人历尽歧路后终于明白了的智慧,小心翼翼地保护并营造了远古时代地球生态未被破坏前的原始状态,同时使之更健康、更科学、更美观。那种丰富、多元、共济、互克、饱满、平衡的自然奇迹,其实也是人类与自然谈判几千年后最终要追求的目标。首尾相衔的一个大圆圈,画出了人类的宏大宿命。为此,我常去普洱,把它当作一个课堂,有关哲学、人类学和未来学。

普洱茶六大茶山,一般指古茶山。以澜沧江为界,分为澜沧江内六大茶山:攸乐、革登、倚邦、莽枝、蛮砖、漫撒或易武、倚邦、攸乐(基诺)、漫撒、蛮砖和革登;江外六大茶山:南糯、南峤、勐宋、景迈、布朗、巴达。

于是,一杯普洱茶,也就在陈酽、暖润之中,包含着人与自然间的幽幽至义。

经常有朋友在茶桌前郑重地说一声,今天,请喝五十年的老茶。

我则在心里说,其实,这是五千、五万年的事儿。喝上一口,便进入了一个生态循环的大轮盘。在这种大轮盘中,人的生命显得非常质感又非常宏观,非常渺小又非常伟大。

我已与妻子商量好,每年新茶采收季节,应该凭借着我们对普洱茶的鉴识能力,会同其他专家,以最严格的标准选购一些好品种收藏起来。我们夫妻还可以设计一个新的品号,随名字,就叫“兰雨一品”吧。她在这个领域的位置比我高,应该放在前面。还会有一种最简单的纸质包装,上面要慎重地盖上我们两人的印章。

这么一想,就很高兴。这年月,老茶已经收不到,也存不起了。对于每年的新茶,我们虽然可以选得很精,但还是没有能力多收。我们只想把自己的眼光变成一小堆物态存在,然后守着它们,慢慢等待。等待它们由青涩走向健硕,走向沉着,走向平和,走向慈爱,最后,走向丝竹俱全的口中交响,却又吞咽得百曲皆忘。

具体目的,当然是到时候自己喝,送朋友们喝。但最大的享受是使人生多了一份惦念。这种惦念牵连着贮存处的一个角落,再由这个角落牵连南方的连绵群山。这一来,那一小堆存茶也就成了一种媒介,把我们和自然连在一起了,连得可触可摸、可看可闻、可感可信。说大了,这也就从一个角度,体验了“天人合一”的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

这种人格模式和文化模式,暂时还只属于中国。我在以前的两本书里提到,改变中国近代史的“鸦片战争”,其实是“茶叶战争”。英国人喝中国茶上了瘾,每家每人离不开,由此产生了贸易逆差,只能靠贩毒来抵账。我又说了,他们引进了茶却无法引进茶中诗意,滤掉了茶叶间渗透的中国文化,这或许也是他们的文化自卫。但是,这些与炮火沧海连在一起的茶,基本上都不是普洱茶。普洱茶的文化,在空间和时间上更稳健、更着地、更深厚、更悠长。因此,在中国文化开始从“文本文化”转向“生态文化”的今天,它也就成了一种重要的文化标志。

当代普洱茶之大票示例

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地道中国人的安适晚年,应该有普洱茶伴随。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喝一口便知。

二〇一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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