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她缓口气,敛衣跪下许久的身子似乎有些发沉,声音亦低了许多,“臣妾说出这些,心里亦是放下了。臣妾没有别的,这辈子臣妾只倾心于康靖王一人,虽然与康靖王此生不能相守,但是如今诞下我们的血脉,亦是臣妾这辈子的福分。”

“你是说?”猜测一旦成真,心里还是忍不住怦怦跳起来,“康靖王,明明已对你无任何情分,怎会如此荒谬?”

兰贵妃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如烟似雾般教人看不清,“长公主错怪康靖王了,一切都是臣妾所为。”

昔日,康靖王回朝,恰好右相病重,楚如兰被恩准回去省亲三日。右相病重是真,楚如兰回去却意外地碰上了去探望右相的康靖王。

楚如兰已是宫内贵妃,木已成舟,康靖王纵是再喜爱楚如兰,亦不得不挥剑斩情丝。

楚如兰苦苦挽留康靖王一叙……

“臣妾在康靖王的酒里下了药……”兰贵妃微笑道,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

“你的意思,康靖王并不知情?!你当时明明没有孕,为何谎称自己有孕?就不怕到时…….?”我疑惑道。

楚如兰又是凄楚一笑,“臣妾早就说过,不会怀自己不爱的人的孩子……臣妾自是有办法让彤史相符。”

我顿时怔住,楚如兰,原来早已是计划周全。

我沉默了一会,淡淡问道,“若是当时右相病体已愈,你还能有机会见康靖王吗?”

楚如兰低头微思索,这才抬起眸子,眸子里亮了一下,清晰道,“上天到底是给了臣妾这个机会,臣妾以为这便是天意——即使没有这个机会,臣妾亦不会放弃……”

她郑重叩下头去,

“臣妾别无他求,只恳求长公主能护住这大梁的真正龙脉……臣妾来生做牛做马,必报答长公主的厚意……”

我僵在那里,浑身如车碾碾过,竟无一丝气力……

面对楚如兰哀哀的眼神,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是该斥责眼前的女人毒如蛇蝎,还是该同情她错失良缘,以致铸成大错……看着兰贵妃,就这样愣在那里。

突然,跪在那里的楚如兰身子一歪。

我料想她刚生下孩儿不久,气血亏虚,慌忙上前扶住她,却赫然发现她的嘴角一丝鲜血渗出来。

“兰贵妃!”我骇然吃惊,“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快请太医!”

楚如兰眼神已有些涣散,气息亦弱了下去,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长公主,臣妾早已饮下‘九曲断肠丸’——臣妾罪有应得,今日就让臣妾得此报应,不得好死——”

顿顿,她喘口气,冷冷笑了,“太后,时日亦不多了,臣妾配置的补药,她已经饮用了一年;那皇后郭莹秋,根本就是,左相府拾来的养女,左相府的**早就病死了……否则,皇上怎么能娶自己的妹妹呢?”

“兰贵妃…….”望着楚如兰愈来愈白的脸庞,我亦忍不住落泪,“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

楚如兰喉间一梗,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气息微弱,“诞下了龙胎,臣妾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将孩子托付给长公主,臣妾死也瞑目了…….”

她抬起颤颤的手,将一小包东西递与我的手里,“若是滴血验亲,就用上它;还有……”她又将一封折得平平整整的信交到我手里,低头间,一滴血滴在信上,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长公主,怕是此生不会有孩子;照着臣妾的方子,试试,或许还有希望……”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楚如兰,禁不住落下泪来,“兰贵妃,你这是何苦?”

楚如兰眼神已有些涣散,樱唇微启,喃喃道,“文宣,这辈子,我最爱的人便是你……只是,为何,你要娶我的妹妹?......”

兰贵妃费力地抬起双手,意欲去抱抱近在咫尺的孩儿,最终还是没有够得着。

我从摇篮里小心抱起软软的襁褓,送到兰贵妃面前,别过脸去不忍看兰贵妃脸上满足的微笑。

犹记得自己问了一句,“兰贵妃,你可有后悔?”

耳边却只传来她如轻烟般却坚定的声音,“臣妾,此生,不悔!”

良久,再回头,兰贵妃已是斜倚在床榻上,沉沉如睡着了……

屋外更漏声声,在寂静的夜里如敲击在心上,沉重而窒闷,我用丝绢小心拭去兰贵妃嘴角的血迹,对匆匆赶来的梁文敬垂泪道,“兰贵妃,薨了……”

天武三年七月十二,兰贵妃产后虚弱病殁。

诞下的皇子暂放在棠梨宫,由长公主抚养。

兰贵妃临死前给梁文敬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得而知,梁文敬看了却是唏嘘感叹,“朕从来不知,兰儿竟是如此……”

至于如何,梁文敬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心里不免暗暗诧异,这楚如兰当真手腕厉害,只一封薄薄的书信便让梁文敬一改之前的冷淡对其重新爱惜起来。

我彼时正在一旁替梁文敬倒上新沏的江南才来的茶,一边不在意道,“皇兄,臣妹一直不明白,之前的滴血验亲是如何一回事?”

梁文敬凛冽的脸庞闪过一丝厌恶,“之前的太医竟是误手误脚,险些让朕失去爱子……朕已打发他回老家了……”

我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了地,伸手递上沏好的鎏金茶盏,笑道,“小皇子殿下天庭饱满,星眸朗目,倒净是遗传了皇兄的好处,将来亦或是盖世英雄呢。”

梁文敬低首本欲饮茶,一听此话,禁不住放下茶盏,抬眸亦是眉开眼笑,“长公主何时学得如此油腔滑调了?”顿顿,微向前屈身,低低促狭道,“——朕在长公主心里,真的是这样吗?”

我一怔,明白过来后禁不住面上一热,转身端起茶壶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边垂眸娇嗔道,“皇兄,尽是在笑话臣妹……”

耳边传来梁文敬爽朗的大笑声。

喝过茶,梁文敬起身与我一起来到内室,看着并排着的三个孩子,梁文敬脸上尽显慈父神色。

除了兰贵妃诞下的孩子还在沉睡,启雨、启菏倒是伶俐的很,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便试图要翻身,小胳膊小腿不时蹬来蹬去。

梁文敬禁不住弯腰抱起边上的启雨,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启雨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梁文敬。梁文敬忍不住在其娇嫩的脸蛋上吧唧亲了一下,竟逗得小家伙咧嘴笑了。

梁文敬顿时龙颜大悦,呵呵笑道,“朕的孩子竟是如此喜欢朕抱着呢。”

看着梁文敬喜色满面,我面上高兴,心下却深深叹口气,三个苦命的孩子。

梁文敬亲了启雨半天才轻轻放下,又看了看襁褓里正在沉睡的兰贵妃的孩子,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皇兄,如今兰贵妃已去,这孩子的名字?”我在一旁提醒道。

梁文敬低头沉吟了一下,淡淡道,“他是朕的二皇子,就叫仲吧。”

兰贵妃诞下的儿子满月庆典上正式封为“仲王”。

漫天七彩的焰火照亮了半壁皇宫,这正是为庆祝小皇子“仲王”的诞生宫内所放。我独自站在棠梨宫的院里,望着被焰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天空,想起的竟是那个至死都言“此生,不悔”的女子。

这是隐藏地何其深,何等聪明、何等心狠手辣,又何等绝决的一个女子!

自烟翠被投入宫内大牢,恐怕就已知晓事情已败露,却还是能够不动声色坚持生下孩子。偌大的后宫,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将所谓的“郭家”的子嗣一网打尽,就连菏昭仪的遗腹子亦不肯放过。

不单是我,恐怕是所有的人都不会将后宫那或胎死腹中或很早夭折十多个孩子会与这个温若如水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单从这点上,楚如兰蛇蝎心肠,死不足惜,甚至死千次百次亦是不为过!

这个女子聪明又是常人难及,如此多的孩儿在后宫销声匿迹,都皆道是皇后所为,甚至即便是怀疑宫内风水不好,亦无人怀疑到她身上……

如今事情已昭然若揭,这个女子却喝下鸩毒宁可自行了断,亦不牵连至右相一家,不牵连她深爱一生的康靖王……

康靖王早已对她恩断义绝,她却还是冒死生下了自己深爱的人的孩子,相守却还不到一天。实在难以想象楚如兰饮下毒药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绝决惨烈。抑或是此生等不到爱的人,活着亦无甚意义吧……

……

这样的女子,恐怕才是深宫里隐藏最深的女人,才是深宫里最厉害的女人,为了自己深爱的人,为了大梁所谓的基业,不惜亲手荼害十数条人命,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诞下所谓的“龙子”,不惜饮下鸩毒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深深叹口气,这女子,虽是已化作尘土,留给我的却是难以平复的震憾。

在凉风里站久了,隐隐有些头晕,我转身往内室走去,启仲在摇篮里睡地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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