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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突厥三公主阿依慕一向胆大, 两国战火未歇,她便敢单枪匹马跑来庭州城下。就算被北庭兵将冷着脸“请”进都护府时,她也丝毫不怵, 昂首挺胸宛若在逛自家后花园。
见着一袭玄色锦袍的谢伯缙, 她也不废话,开口就是,“我要见哈克木,你们若要人质的话,押我为人质,将他给放了, 我比他身份贵重,这笔交易你们不亏。”
莫说是在场的北庭兵将, 就连谢伯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突厥三公主的行径。
谢伯缙手执青瓷茶盏, 慢悠悠啜了口茶水,才掀起眼皮乜了堂下女子一眼,“若我不与三公主做这笔交易, 要将你们俩都扣为人质呢?难道你还能长翅膀飞出去?”
阿依慕愣了愣, 显然没考虑到这个情况,两道秀眉拧起, 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们大渊人不是总自诩什么礼仪之邦,什么诚信礼义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 如今我一换一也没叫你们吃亏, 你们怎么还玩赖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兵将有憋不住笑的,发出噗嗤一声轻响, 被谢伯缙淡淡扫了一眼,立马又敛起容色,肃正站直。
谢伯缙捏着杯盖轻轻刮了下茶沫,心头纳罕,阿克烈那样一个残暴歹毒的家伙,却有这样一个天真到几乎愚蠢的妹妹?还真是狼群里养出了一只羊。
阿依慕是个没耐心的,见谢伯缙半晌不说话,忍不住催道,“哈克木现下在哪?我要见他。”顿了顿,又皱着脸补充道,“我想了下,你刚才说得对,如果你们现在要抓我,我也没办法跑,所以你们抓我也行……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将我与哈克木关在一块儿,我要跟他在一起。”
谢伯缙略抬眉梢,“冒昧问一句,三公主与哈克木将军是何关系,竟不惜为他以身犯险?”
阿依慕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是我男人。”
谢伯缙,“……”
虽然知道突厥民风彪悍开放,但这三公主当着这么些敌军的面大剌剌说出这话,委实奔放了些。
而且,她说沈元韶是她的男人,那这样算起来,她是他和云黛的嫂子?
谢伯缙眉心猛地跳了两下。
默了两息,他语气平静道,“据我所知,哈克木将军尚未娶妻……”
阿依慕哼了一声,面庞满是愤懑,“还不是怪你们把他抓了,本来这次打完仗,他就要跟我成婚的!”
在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古有赵子龙单骑救主,今有三公主单骑救夫。
话说到这,也没继续问下去的必要,谢伯缙直接领着阿依慕去了衙后沈元韶的小院。
脚步还没跨进门槛,阿依慕就喊了起来,“哈克木,我来救你了——”
等她拎着裙摆跑进小院,见到一袭汉人衣袍的沈元韶,以及坐在沈元韶身旁语笑嫣然的云黛时,一双圆眼顿时瞪得像铜铃,脑子里也唰唰唰闪过许多念头——
哈克木穿汉人衣袍可真俊!
不过他旁边那花容月貌的少女是谁?
她为何与哈克木这般亲昵?难道这是大渊人的美人计?是了,大渊人最擅阴谋诡计,他们肯定是想用美色收买哈克木!
“你这可恶的汉女,离我的哈克木远一些,否则别怪我的鞭子抽烂你的小脸蛋!”
阿依慕气势汹汹地朝云黛冲过去,手下意识摸上腰间软鞭。
不过在她出手之前,谢伯缙就大步挡在了云黛身前,沈元韶也皱着眉喝道,“阿依慕,你别冲动!”
阿依慕拿鞭子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向沈元韶,眸带惊诧,“你凶我?哈克木,你竟然为了个汉女凶我?你果然是中了美人计!”
沈元韶深吸一口气,“她不是旁人,她是我的妹妹!”
趁着阿依慕发愣时,沈元韶上前夺了她手中的鞭子,顺带没好气斜了谢伯缙一眼——
瞧瞧你干的好事,都说了别放她进来。
谢伯缙面无波澜,揽着云黛靠边退了两步。
云黛一头雾水,揪着谢伯缙的袖子问,“大哥哥,这是什么情况?”
谢伯缙淡淡道,“看戏就好。”
云黛,“……?”
然后她就见到平日话并不算特别多的哥哥与这刁蛮张扬的红裙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阿依慕,我是大渊人,哈克木是你买下我时给我取的名,其实我的真名叫沈元韶……”
沈元韶慢条斯理的将他的身世讲了出来。
末了,在三公主惊愕的目光中,他正色朝她拜道,“多谢你三年前将我从奴隶主手中买来,免了我黥面之苦,这三年我在你身旁服侍,不敢说处处完备,却也称得上恪尽职守,算是还了你的恩情。如今我已记起过往,你我身份有别,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自此你我再无瓜葛。”
这句再无瓜葛将阿依慕从长久的震惊中唤回神来,她定定地盯着跟前之人,努力消化着他叙述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失神的呢喃着,“你怎么会是大渊人,还是半个乌孙人……这怎么可能……你明明就是我的哈克木。”
沈元韶眸光闪了闪,扭头不去看她迷茫的脸,而是看向谢伯缙,语气认真而凝重,“谢将军,请放她出城吧,她是无辜的。国与国之间的博弈,犯不着将个女人拖进来。”
迎上沈元韶坚毅清澈的目光,再看那红了眼眶失神落魄的突厥三公主,谢伯缙静默两息,沉声道,“好。”
他也不屑于拿女子做把柄。
见他答应,沈元韶月白衣袖里紧握的拳头陡然松开,朝谢伯缙颔首致意,“多谢。”
阿依慕见状,猛地上前一步,拽住沈元韶的袖子,“不,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哈克木,你说过等打了胜战回来就娶我为妻,我们一起对着月神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终百年,对月神的誓言是不能改变的。我此次来寻你,便是遵循我们的誓言,同生共死,永不变心……”
似是忆起过往的盟誓,沈元韶清隽的眉眼里闪过一抹挣扎之色。
缓了片刻,他甩开袖子,咬牙道,“从前盟誓时,我并不知我的身份,现如今,我记起往事,再不可能回到过去。阿依慕,你就当哈克木死了,死在了战场上,此后世间再无哈克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大渊的沈元韶,仅此而已。”
面前之人是如此的绝情,一言一语皆与她划分着界限,仿佛从前与她月下盟誓、花海赛马的男人,不过是她幻想的虚影。
千般情绪在胸前来回激荡,阿依慕握紧拳头,眼中噙泪,哽噎道,“你真的不跟我回突厥?”
沈元韶面色沉冷,“不回。”
他答的坚决,仿若一记重锤砸在阿依慕的心上,叫她最后一丝侥幸与挣扎也被击得粉碎。
自小养尊处优明珠般捧着长大的小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挫败,一腔热血就像一场单方面的笑话。
“你个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狠狠推了沈元韶一把,转身就跑了出去。
沈元韶险些被她推倒在地,踉跄站定,两处琵琶骨被牵动得剧烈疼痛。
见他骤然苍白的脸色,云黛晃过神来,赶紧跑上前,“哥哥,是不是扯到伤口了?我去叫大夫来。”
“我无妨。”沈元韶抬手阻止,朝她扯出个略显虚弱的安慰笑容,又看向谢伯缙,“谢将军,阿依慕性情冲动鲁莽,还劳烦你派人跟着她……确保她出城……”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敛起眸中神色,艰涩道,“若是能派人护送她回突厥,那就再好不过……哪怕是在城内雇个可靠的镖师,权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拜托了。”
最后三个字他咬的很重。
谢伯缙见他这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面上神色难辨。
还是云黛出了声,“大哥哥,送佛送到西吧,此间离突厥王城距离也不短,她个姑娘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唔,谁知道那突厥汗王会不会给咱们扣黑锅呢。”
谢伯缙看了眼天色,沉吟半晌,终是点了头,“我下去安排。”
云黛点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
待谢伯缙转身离去,云黛迫不及待看向沈元韶,心头斟酌一番,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哥哥,你和那个突厥公主,你们俩真要成婚了么?”
料峭春寒的风拂过沈元韶的鬓角,他盯着石桌上逐渐变凉的半碗残药,低声道,“是。”
“哥哥,先前都是我在讲我的经历,你与我说说你吧,这些年你在突厥是怎么过的?”
“……”
从前的沈元韶是个外放的性情,可经过多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也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突厥的那几年,实在不值得回忆。
或许,还是有值得回忆的——譬如在那饥寒交迫不见天日的奴隶生活里,那个红裙小姑娘像是个小太阳,驱逐阴冷黑暗,带他出泥淖,让他奉她为主,赐予他衣裳食物,以及哈克木这个名字。
“阿依慕将我从奴隶主手上买下来,从此我成了她的马夫。”沈元韶说一句话便沉默许久,那些细碎的相处日常,他也不知该如何与妹妹说,只简略概括,“她逐渐长大,然后……我们相爱了。”
云黛仔细觑着沈元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看得出来,哥哥是真心喜欢那个突厥公主的。
“所以你打算放弃她了么?你们曾月下盟誓,真心相爱……”
“长痛不如短痛。”沈元韶绷着下颌,像是在与云黛解释,又像是在劝服自己,“她是阿克烈的妹妹,是突厥的公主,没了我,还有大把的突厥勇士供她挑选。她会有个好姻缘的,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云黛一时语塞。
哥哥是冷静的过分,那位阿依慕公主又冲动的过分,一冷一热,一冰一火,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
她有心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感情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多说无益。
她也不再言语,只起身去找大夫。
另一边,谢伯缙骑马立于城门之下,神色清冷,看着那眼圈红肿的三公主道,“这回念在沈兄面上,且放你一回,公主日后再如此鲁莽,可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突厥。”
阿依慕闻言冷笑,“看在他的面上?那就别看他的面子,干脆把我抓起来杀了得了!反正他方才说了要与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她这般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叫谢伯缙皱了下眉。
到底是年纪小,又被娇惯着,如同个孩童般顽劣任性。
“公主与其在这哭闹发脾气,倒不如去你王兄跟前游说,叫他早些歇了寻衅的心思。你当明白,若两国交好,你和沈元韶尚有一丝可能。如今两国兵戎相对,势同水火,你便是再哭再闹,你和他也绝无可能。”
谢伯缙勒紧缰绳,牵动马头,“言尽于此,公主好自为之。”
说罢,他朝那两个负责护送的府兵挥了下手,兀自转身进城。
阿依慕失魂落魄地坐在马上,望着那两扇缓缓合上的庭州城门,眸光呆滞,嘴里轻喃,“势同水火,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突厥三公主被送走第二天,派去突厥打探沈元韶来历的探子便归来了。
隋文渊听罢探子的禀报,抚须唏嘘不已,谁曾想到一个小兵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
他当即铺纸提笔,将此事写成奏折,派人送去长安皇宫,请皇帝为沈元韶正名。
这期间,突厥也没消停,接连三次进攻乌孙,谢伯缙只得再度领兵出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有沈元韶幕后献计,将突厥几员大将的用兵习惯与特点都细细剖析了一遍,谢伯缙此番出征如虎添翼,精准打击,势如破竹,打得突厥军节节败退,丢盔弃甲,逼退至突厥边境线——
永丰二十二年,四月底,突厥送来投降国书。
北庭及乌孙上下欢庆,大军班师,锣鼓喧天。
云黛也欢喜不已,双颊笑意轻漾,与沈元韶道,“战事已平,哥哥也能随我回乌孙拜见外祖母和舅父了,他们见着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元韶对乌孙亲人也有些期待,但他心头更挂念一件事,“打了胜战,没了后顾之忧,谢恒之也得抓紧定个好日子,与你成婚了吧。”
提到这个,云黛面上的笑意一滞。
胜战带来的喜悦太强烈,险些叫她忘了战事平息后,还有一个大麻烦——
大哥哥私自领兵这事,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一柄锋利的剑,现在虽还没落下来,却是指不定何时就落下来,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当日夜里,谢伯缙从庆功宴回来,已是月上中天,静影沉璧。
他不想扰了云黛安眠,在前院沐浴洗漱之后,才轻手轻脚进了她的床帷。
帷幕间光线昏暗,那熟悉清甜的馨香沁人心脾,掀被躺下,他顺手将身旁之人拢入怀中,手掌才碰上那纤瘦的肩,就察觉到了异样。
“妹妹还没睡?”
“嗯。”云黛轻应了一声,侧过身,往那混杂着酒气与沉水香味的灼热胸膛靠近,“大哥哥今晚喝了很多酒?”
“还好,没醉。”谢伯缙五指插入她柔顺润泽的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梳拢着,下颌抵着她略显冰凉的额头,闭着眼道,“你向来睡得早,今日怎么没睡?”
云黛环住他劲瘦的腰,柔声道,“想等你回来。”
男人拢发的动作一顿,两息之后,头顶的呼吸乱了几分。
他低头去吻她的耳根,鼻息温热而急促,“本想着才回城,先让你歇一夜的,既然妹妹想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云黛,“……?”
她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按住那轻车熟路探入她襟口的大掌,羞恼地咬着唇瓣,“我哪有想了。”
不过就是说了句等他回来,他怎么就往那方面理解了!
“嗯,那是我想了。”他道,“既然妹妹现下没睡……”
“等等。”
云黛轻叫道,红着脸撑起半边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严肃些,“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谢伯缙将她的柔荑合于掌心摩挲着,长眸轻眯,那淡淡泛红的眼尾透着几分落拓不羁,“何事?”
云黛见他只捏着手没进一步动作,便也随他去了,定了心神道,“大哥哥此次打了胜仗,又立了功,能否叫隋公替你在折子里美言两句,功过相抵,叫朝廷不再计较你私自领兵的罪责了?当然了,若是隋公能按下此事,并不上表,那自是最好不过的。”
“当日我私自领兵,那样大的动静,岂止隋公一人知晓?这事,是瞒不住的。”
“那怎么办?大哥哥,你可想出对策了?”云黛急道。
床帷间有短暂的静谧,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地说,“待这两日忙完军中杂务,我便回长安领罪。”
领罪这个词甫一落耳,云黛眼前就浮现“自投罗网”四个大字。
可除了去领罪,好像也别无他法,总不能一直躲在北庭……
“大哥哥,我同你一起去吧。你是为了我,关心则乱,才一时冲动领了兵。我让舅父写一封陈情书,让他在信中替你说情……”云黛觉得她虽没什么能耐,但顶着这乌孙公主的名头,起码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两句话。
就算人微言轻,也好过一言不发。
谢伯缙没拒绝她这话,也没答应,只按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脖间。
高挺的鼻梁嵌在柔软的肌肤里,他的嗓音听起来低哑又沉闷,“夜深了,此事明日再说。”
云黛还想再说,他咬了下她脖间的软肉,语带警告,“再乱动,就做些别的。”
云黛即刻就不敢动了,恹恹的噢了声,就乖顺地缩在他怀中。
夜的确很深了,她眼睛一闭上,没多久,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怀中传来的均匀轻柔的呼吸声,谢伯缙缓缓睁开眼,漆黑眸底一片清湛,不见半分醉色。
长着薄茧的粗粝掌心细细抚过那如鹤般纤细修长的颈,柔软,美好,又脆弱地不堪一击。
他又想起今日收到的那封长安密信。
如往常般,寥寥数句。
然此番,皇帝病重了。
或许信发出时,皇帝只是病了,但那人向来把时间算得紧,信到庭州时,皇帝的病肯定是重了的。
皇帝病重,长安的天也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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