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早在飞廉大叫的时候谢云嫣就发现不对劲了, 此刻赶紧扑了过去,死死拉住了飞廉的缰绳:“喂喂喂,你怎么回事, 不许胡闹, 回来, 给我回来!”
好在飞廉虽然凶悍, 谢云嫣的话它还是听的, 被拉了一下, 生生地刹住了蹄子, 骄傲地“咴咴”了两声, 好歹是收住了。
周围的人呆若木鸡,这下确信无疑了,果然是燕王的那匹飞廉。
此马以神兽为名,是当年先帝赐给李玄寂的珍宝, 传说中,是为龙马之种,不同凡类, 生性高傲暴烈,除燕王外, 无人能近其身。
但如今众人看见它在谢云嫣的手里讨好地挨挨蹭蹭,都有些风中凌乱的感觉。
谢云嫣还要拍着它的马头,一本正经地教训它:“你看看你,太不应该了, 人家比你小, 又是母的, 是妹妹, 你要让着妹妹, 不能太过欺负人家了,知道了吗?”
飞廉不屑地喷了喷响鼻,表示它不知道。
那边温嘉眉在苏氏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听了谢云嫣的话,气得几乎吐血。
苏氏心疼得差点落泪:“算了,别比了,你这孩子就是倔强,人家这样欺负你,你还比什么?”
温嘉眉气性上来了,推开苏氏,又站直了身子,咬牙道:“不,我就要比!怕什么,我骑术比她好,不见得会输,若是这样逃了,我以后的面子往哪里搁?娘,您别管我,横竖我今天拼了!”
后面又来了一辆马车,燕王府的丫鬟豆蔻从车上跳下来,抱怨道:“哎呦,那些兵士仗着马高,跑得那么快,差点就跟丢了,还好,赶上了,小谢姑娘快来,您的骑装做好了。”
谢云嫣施施然地带了豆蔻去更换衣裳,留下场中众人在那里窃窃私语,或是惊疑、或是羡慕,不一而足,议论的自然是谢云嫣和那匹飞廉,至于温嘉眉反倒无人关注她了。
只有朱三娘从看台上下来,帮着温嘉眉对那匹雪里红百般抚慰,朱三娘骑术既精,对驯马也颇有手段,花了一些工夫,总算把那匹胆小的母马安抚住了。
雪里红亦是良驹,性子温顺是它的缺点也是优点,它特别听话,在主人的口令下,重新打点起精神,安静地站在马道前。
温嘉眉拜谢朱三娘。
朱三娘低了头去扶温嘉眉,两个人靠得很近,朱三娘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温嘉眉的耳朵,她的声音听过有点儿飘忽:“阿眉,你放心,好好比试,我担保,今天赢的人肯定是你。”
温嘉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朱三娘笑了,她的笑容妩媚多情,如同烈日下殷红色的牡丹花。
温嘉眉愣住了,而朱三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返身离去了。
过了片刻,谢云嫣换好了骑装,又走了过来。
她情趣高雅,不爱花俏,故而那骑装也是纯色的,是紫藤花的颜色,仿佛春意在此,干净自然,不加粉饰。
夏天的衣裳本应是单薄的,那套骑装却是好几重轻纱叠在一起,每一重轻纱都薄若无物,仿佛紫色烟雾,下摆撒开,层层衣襟依次交替,从深到浅,随着步履的走动而飘拂,如同团在一起的花瓣在霎那绽放开。
女郎们眼睛都亮了,一窝蜂地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夸奖着,赛马有什么意思,姐姐妹妹们只想问问这漂亮衣裳是哪家裁缝做的。
谢云嫣被这火辣辣的热情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连连摆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只有豆蔻得意洋洋:“姑娘们,和你们说也无妨,这衣裳是我们府里的两个姑姑做的,她们当年是宫里尚衣局的奉御女官,料子是暹罗国上贡的水云香纱,三年才得一匹,这些都是寻常,难得是颜料,这是用紫骨螺染的颜色,一钱重的颜料要二十两黄金,这件衣裳单单颜料就价值五百金。”
在场的女郎谁不是名门闺秀,家中富贵自不必说,但此时听了豆蔻的一番话,也只有咂舌而已,不敢再提要跟风做一件了。
谢云嫣觉得有些眩晕,赶紧扶住了豆蔻的手,虚弱地道:“五百两黄金好重,我穿在身上都走不动路了,快给我换下来。”
豆蔻身为燕王府的丫鬟,颇为豪气:“这有什么,自从老王妃过世以后,府里的两个奉御姑姑都闲出毛病了,她们也难受,太皇娘娘每年赏赐的好料子堆得库房都放不下了,紫骨螺好像是王爷从高丽打战时带回来的,再放下去就要坏了,芳姑姑说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赶紧全部用起来,别浪费了。”
这简直是□□裸的显摆,太过分了,女郎们听了,都笑着要过来拧豆蔻的嘴,豆蔻笑嘻嘻地躲开了。
温嘉眉在那边看着,眼眶都红了,半是难堪、半是嫉妒,她早知道燕王府权贵滔天,但如今这一桩桩摆在她面前,还是令她受不住这刺激。若是……若是和燕王世子定亲的人是她就好了,那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温嘉眉的心中燃起了炙热的火焰,恨不得立即就把谢云嫣踩到脚下去,她强忍着激荡的心绪,朝谢云嫣喊道:“姐姐,你还要不要比?”
那自然是要的,谢云嫣赶紧从一群莺莺燕燕的包围中钻了出来,招呼了飞廉一起过去。
温嘉眉和谢云嫣跨上了马,一起立在了马道的前方。
女郎们总算想起今天的正经事,纷纷坐回看台上,有一些平日里和温嘉眉交好的,挥舞着小手绢开始为她鼓劲,还有一些存心要讨好燕王府的,转而为谢云嫣叫好,一片叽叽喳喳的煞是闹腾,这其中就数豆蔻喊得最大声。
今天这场赛事,以鼓声为令,同时出发,从东头到西头大约有二里地,中间还有一段上下坡的丘陵,到了西头再折返回来,先到者为胜。
简单明了。
朱三娘依旧一袭红妆,艳丽万端,亲自过去,举起了鼓槌。
她朝温嘉眉微微颔首示意。
温嘉眉一声清叱,立即打马疾驰而出。
而后,“咚”的一声,鼓声方才响起。
这一前一后,已经差了一着,飞廉起步落在了后面。
豆蔻在看台上跳脚:“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温姑娘先跑出去了。”
亦有人反驳她:“阿眉跑的时候已经敲鼓了,是你家姑娘自己反应慢了,怪不得别人。”
两下又争辩起来,更吵了,好像有几百只鸭子在看台上一起叫着。
而那边,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已经如同离弦的羽箭一般,向前疾速奔驰着。
论脚力,雪里红略逊一筹,但是温嘉眉的骑术毕竟比那只两个月的三脚猫稍微好了一些,雪里红只要不去看飞廉,它就还是正常的,一人一马配合默契,疾如劲风。
飞廉岂肯示弱,撒开蹄子,发力疾驰,谢云嫣记得李玄寂教她的,挺直身体,目视前方,紧紧握住缰绳,放任飞廉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在赛场上奔跑。
两匹马你追我赶,渐渐地,飞廉拉近了和雪里红的距离。
看台上,苏氏惊讶极了,忍不住埋怨道:“嫣嫣那孩子,几时学会骑马的?把我们瞒得倒好,白瞎了我这当娘的为她操了许久的心。”
豆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大不敬,捂着嘴缩到一边去。
过了一会儿,两匹马越过了丘陵,就看不太清楚了。
众女郎们只稍微安静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纷纷开始下注。
或是一两碎银、或是一个挂件、还有簪子戒指什么的乱糟糟的一堆,堆在两个大方盘子里,大抵赌谢云嫣赢的人多,毕竟,燕王那匹飞廉是绝世神驹,还没见过有什么马匹能够跑得过它的。
朱三娘微笑着,在其中一个方盘里放下了一只镯子,赤金缠花,上面镶嵌着三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流光溢彩,烁烁生辉,显然不是凡品。
“我押阿眉赢。”她慢条斯理地道。
女郎们呆了一下,免不得出言劝阻:“三娘子,快收起来,不过大家玩闹一番,值不得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朱三娘笑而不语,拾起曳地长裙,自顾自地走开了。
等了莫约半盏茶的工夫,远远的马道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众人翘首望去,慢慢地看得清晰起来,果然是飞廉,黑马白蹄,踏雪腾云,快得如同闪电一般。过了一会儿,才见温嘉眉的雪里红从后面追赶着过来。
眼看着飞廉越来越近,那些赌注下对的女郎们都欢呼了起来。
就在此时,陡生变故。
只听到一声马鸣,一匹枣红大马从斜里冲了出来,冲上了马道。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叫:“这马疯了!疯了!快拦住它!快啊!”
那枣红大马果然如同发了疯一般,以一种不要命的架势,当头迎着飞廉冲了过去。
疾风营的骑兵尚未离去,但他们离得太远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飞廉在全力奔驰之下,完全无法刹住,它猛地仰起脖子,发出尖锐的啼鸣,悍然迎上。
看台上的女郎们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般,“嘎”的一下,又从欢呼变成了尖叫。
谢云嫣骑在马上,脸色倏然煞白,两个月的时间,能够学会策马奔驰,已经算是她极厉害了,此时遇到这等意外情形,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她凭着本能,立即压低了身体,紧紧地贴到飞廉背上,慌乱之中还能苦中作乐地想着,好在飞廉的块头够大,经得起撞,大约死不了,不错。
在间不容发之际,谢云嫣只听得脑后生风,有什么东西破开了空气,带着一种如同雷鸣般的呼啸声奔腾而来,那声音甚至刺痛了谢云嫣的耳朵,令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有一道黑色光从她的身边掠过,那是无法形容的光,锐不可当,仿佛可以穿透世间万物,是风雷、是疾火、带着令人胆寒的煞气,飞旋而去。
黑色的光穿透了那匹疯跑的枣红大马,去势不减,竟带着那匹大马飞了出去。
飞廉恰恰与那被打飞的疯马错身而过,飞廉久经沙场,处变不惊,速度和方向都没有丝毫改变,径直冲向了终点。
枣红大马被带着飞出了数十丈远,“笃”的一声,一柄玄铁长/枪从马头贯穿而入、从马背透出,将整匹马生生地钉在地上,这一切只在电石火光之间,那马犹未死透,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躯体涌出,四只蹄子还举在半空中,垂死抽搐着。
温嘉眉的雪里红此时跑了过来,看见这等惨状,这小母马生性灵通,居然吓得掉转马头,一溜烟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走了,任凭温嘉眉怎么抽打它都不肯再回头。
而那边,飞廉已经抵达了终点,停了下来,得意洋洋地“咴咴”大叫,谢云嫣惊魂未定,倏然脑中一激灵,回头望了过去。
一匹通身漆黑的高马从南边的树林里慢慢地走了出来,马上的男人英俊得如同天上烈日,但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容貌,只因他身形轩昂伟岸,俾倪之间,气势渊渟岳峙,令人不敢逼视。
“玄寂叔叔。”谢云嫣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的心跳得很急,大约是方才策马狂奔的激动尚未平息下来,血都涌到脸上来了,火辣辣的,她捂住脸,有点害羞地笑了起来。
疾风营的骑兵这时候急忙赶了过来,其中一人拔下了钉在枣红大马身上的玄铁枪,恭恭敬敬地跪在李玄寂的马前,双手呈上。
李玄寂接过了枪,抖了一下手腕,甩下一串血水。自始自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这一连串的变故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众女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撞撞跌跌地跑了出来,一个个都在惊呼。
“怎么回事?谢姑娘,你还好吧?”
“阿眉!阿眉跑到哪里去了?快去寻她回来!”
“天呀,那匹疯马是谁家的?我怎么看过去觉得有点眼熟?”
说到这里,人群中突然静默了一下。
半晌,大家把目光艰难地转了过来,看着朱九娘,小声地道:“那个,不是你家三娘子的马吗?她人呢,去哪里了?”
朱九娘觉得有些心惊,但口中却道:“纵是我家的马又如何?那马自己受惊了跑了出去,我三姐姐想来也是心疼。燕王殿下好生不讲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打杀了,这个,也是价值百金的好马呢。”
才说着,一个疾风营的骑兵过来,拱了拱手,姿势和语气都还算是十分客气的:“朱家九娘子,我家王爷有话要问,请九娘子移步。”
“我、我、我……”朱九娘“我”了半天,求救般地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缩起了脑袋,一声不吭。
“九娘子,请。”
朱九娘只能心惊胆战地过去。
方才跟在疯马后面奔跑的马夫已经跪在了李玄寂的马前,在那里语无伦次地分辨着:“……它平日听话得很,突然发起狂来,小、小人一时没、没拉住……”
说着说着,在李玄寂的目光下,他的身子越俯越低,最后趴在地上抖了起来。
李玄寂的目光又转了过来。
朱九娘方才还能抱怨“燕王殿下好生不讲理”,此时,在李玄寂的目光注视下,她浑然已经忘记了言语。
冰冷的,带着血腥的煞气,凛冽而锋利,只是那样看了一眼,让朱九娘觉得自己就如同那匹枣红马一般,要被活生生钉死在当场。
她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不敢再看李玄寂,用手捂着眼睛,哆哆嗦嗦地道:“三姐姐刚刚说她进宫给姑祖母请安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略一抬手,身边的骑士又对朱九娘客气地道:“九娘子,无事了,请回吧。”
朱九娘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差点走不动路,还是豆蔻好心,过来帮她扶了一把,踉踉跄跄地退下去了。
半天后,温嘉眉和她的雪里红才被找了回来,倒是毫发无伤,就是那匹可怜的小母马被她用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的,在那里哀哀惨叫。
谢云嫣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过来,慢吞吞地对温嘉眉道:“喂,你输了。”
温嘉眉怔了一下,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鞭子,板着脸,转过头。
谢云嫣咳了一下,声音大了起来:“这里在场的各位姐姐妹妹,你们当初答应了的,给我做个见证,如果阿眉输了,嗯,要怎样来着?”
女郎们摇着头,有的偷笑,有的劝说“自家姐妹,不要如此较真”。
苏氏急急过来,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冰冷:“嫣嫣,你和阿眉是亲亲的姐妹,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哪里能叫阿眉给你当众下跪?这若传扬出去,阿眉不见得有什么,倒是你,刻薄无情的,要叫人说闲话了。”
“喏,您看。”谢云嫣气定神闲,抬手指了指那边,“有燕王府给我撑腰呢,我就嚣张些也无妨,不怕人说闲话。”
远处,李玄寂一骑黑马、一袭黑衣,如山如岳,身后铁甲骑兵护卫着,沉默无声地停在那里,让这盛夏的天气生生地冷了下来。
苏氏一时胆寒,立即把嘴巴闭紧了。
温嘉眉的嘴唇抖了半天,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瞬间五颜六色,煞是精彩,终于还是扛不住,忍着羞愤,低声道:“好姐姐,我输了……”
她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苏氏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也跟着抹眼泪。
谢云嫣这才体贴地去扶温嘉眉:“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呢,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哪里真要你跪了?好妹妹,快点起来,怎么哭成这样了,啧啧,可怜见的。”
她可不就是欺负人吗,温嘉眉拍开谢云嫣的手,自己哭哭啼啼地爬起来。
周围有女郎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本来呢,还差一个磕头……”谢云嫣看了温嘉眉一眼,慢吞吞地道。
够了,有完没完,她欺负上瘾了吗?温嘉眉怒视谢云嫣,眼珠子都要红了。
“不过算了,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那多不好意思,磕头就免了。”谢云嫣话锋一转,轻巧地道,“你给我点补偿就好,喏,就那匹小白马吧,我还挺喜欢它的,模样生得好看,和我一样好看,正好般配。”
“不行。”温嘉眉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谢云嫣凑了过来,好似十分亲昵的模样,和温嘉眉咬起了耳朵,一字一顿地道:“什么不行,那匹马本来就是我的,我都没答应呢,谁许你抢走它的?”
温嘉眉蘧然一惊,抖了一下,看着谢云嫣似笑非笑的模样,迟疑了许久,还是低下了头,含泪道:“那就给姐姐吧,反正我们姐姐妹妹本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也没什么差别。”
谢云嫣终于满足了,看着温嘉眉委屈巴巴的模样,她又好声好气地哄着温嘉眉:“哎呦,别哭呀,仿佛我欺负你似的,让人看了多不好,这样吧,喏,我有一样东西卖给你,好东西,比那小白马好上一千倍,值钱得很……”
温嘉眉吓得倒退三步,警惕地瞪着谢云嫣:“你又要作弄我?”
“没有。”谢云嫣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脸上的表情温柔又和善,“姐姐这么老实的人,哪能作弄你呢,好东西,真的是好东西,来看看,不贵,三百金,还不如我身上衣裳的价,让你赚大发了,不用谢我,谁叫你是我的好妹妹呢。”
温嘉眉将信将疑,把头探过去看了一下,待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她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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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竹帘挂在栏杆外,随着风轻轻摇摆,发出一点“啪嗒啪嗒”的声响,才刚下了一场雨,潮湿的水气浸透在竹帘的影子里,不太凉、不太热,刚刚好。小丫鬟沏了一壶雀舌翠芽,加了一点点谢云嫣最爱的牛乳和蜜蜂,不太腻、不太甜,也刚刚好。
她斜坐在小轩窗下喝茶,就着微微的风,听一两点残雨从檐角滴落的声音,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惜,这样的好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很快被打断了。
有人闯进了院子,靴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大而急促的动静。
下人们乱哄哄的声音传了进来:“啊?世、世子?您怎么进来了?这是姑娘的闺阁,您可不能进去……”
“啪”的一声,竹帘子被人粗鲁地扯下,摔在了地上,李子默冲了进来,对着试图阻拦他的丫鬟怒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明显地夹着一身怒气而来,脸色铁青,神情暴戾,连眼睛都有点红,小丫鬟被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后退。
谢云嫣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安信侯府的丫鬟和下人们哪里敢和燕王世子较劲,听了谢云嫣发话,如蒙大赦,赶紧远远地避开去。
谢云嫣朝李子默举了举手中杯:“你上火了吗?来,请你喝茶,降降火。”
李子默怒气更盛,他大步走到谢云嫣面前,把一样东西拍在案几上,厉声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薄薄的纸,显见得已经有些年头了,都微微地泛起了黄色。
这是谢云嫣和李子默……不,应该说是和当年赵子默的婚书,上面写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两家的父亲和作为媒人的孟青阳都签了字,一式两份,两家分执一份,来日两个孩子以此为凭信,当结为夫妻。
谢家的这一份,谢知章临终前交代给了女儿,这些年来,谢云嫣一直随身带着,是她从凉州保留至今的唯一的东西了,而这个东西,她两天前刚刚卖给了温嘉眉。
谢云嫣拍了拍手:“哦,这是我和赵家阿默的婚书,对了,卖了三百金呢。”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这愈发激怒了李子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手卖个三百金,莫非日后你就想和我撇清关系了吗?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值钱?”
谢云嫣一本正经地道:“哪里不值钱,三百金呢,小户人家省着点花销,这一辈子衣食都不愁了,正好,凉州老家的旧房子还在,我回去拾掇一下也能住人,手上有了这三百金,招个忠厚老实的后生做上门女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样我爹在天之灵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李子默简直气得笑了:“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燕王世子,何等尊贵高崇,若不是幼时和你家定了婚约,你以为你有机会嫁给我吗?你还不惜福,居然不要我,反而想回凉州乡下,嫁一个升斗小民,嫣嫣啊嫣嫣,难道你疯了不成?”
谢云嫣笑吟吟的:“是呢,我多有福气,居然能和燕王世子定了婚约,这都是我爹眼光好,当初看得准,带挈我做了一把攀高枝的小麻雀,世子爷,我们谢家真是要对您感恩戴德呢。”
李子默沉默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嫣嫣,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谢叔叔对我的恩德、你对我情意,我一一记得,在凉州时,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只是气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拿我们的婚约开这么大一个玩笑,未免太过薄情。”
“我打过招呼了。”谢云嫣的表情天真又无辜,她的声音也还是那么柔软,和往日一样,“法觉寺外,菩萨脚下,我对你说过,这辈子,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再没有下回了,你要用心记住,谁知道呢,你居然转眼就忘,年纪还没大呢,记性就开始差了,这可真要不得。”
李子默的嘴巴张了两下,隐隐约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他不由气急败坏起来:“什么下回?我又做错什么了?是不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平白无故地挑刺生事,简直不可理喻!”
谢云嫣倏然沉下了脸,冷冷地道:“那匹雪里红不是应该给我的吗,你明知道我和阿眉约了赛马,反而把好马送给了阿眉,你当我是傻子,行,我成全你,和你的好妹妹阿眉亲亲热热去吧,我不要你了,在我眼里,你就只配换点钱。怎么,世子爷不会这么小气吧,连这三百金都舍不得阿眉出,难道说,你觉得自己分文不值,我得白送出去?”
前头她还义正严词,到了后面,又开始不正经起来:“那不成,我和你说,亏本的买卖我绝对不干的,三百金,够便宜了,钱我已经到手了,休想我还回去。”
李子默难得心虚了一下:“不过就是一匹马,你凭地小气,日后嫁给我,你要什么没有,何必去争这个,阿眉是你妹妹,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关照几分吗,你若不喜,我日后疏远了就是,值得你这样闹?”
“你编,继续编,我听着呢。”谢云嫣还要斟了一杯茶,捧给李子默,柔声道,“来,不急,喝口水,慢慢说。”
她笑意盈盈,但目中却带着嘲讽,她的眼波清澈如同秋水,那刻薄的意味就格外明显。
年幼时,李子默曾经和她一同去镇子上看过街头耍杂的把戏,她的眼神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保不齐等会儿还要给两个铜板做赏钱的意思。
李子默后面的话就编不出来了,他恼羞成怒,冷笑道:“嫣嫣,我好说歹说,你就不听是吧,怎么,莫非要我跪下求你才成?我劝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是谁,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沾了我的运道才到了长安,假充了世家闺秀,如今舒坦日子过多了,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泼啦”的一下,谢云嫣捧着那杯茶,手腕一翻,泼了过去。
“谢云嫣!”李子默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正着,满头满脸都是水,他暴怒起来,猛地扬起了手。
“怎的,你要打我吗?”谢云嫣却不怕,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李子默,她的目光明亮,带着斩钉截铁的坚硬,李子默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宛如陌路。
她原本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乖巧甚至狡猾,李子默时常见她哄人,小嘴巴甜得就跟抹了蜜一般,他原想着,她哄他两句就好,只要两句,他就原谅她了。
可是,她半点也不肯。
李子默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对劲了,开始脱离出他的掌控之外,这种感知令他有些心烦意乱,他的手再也挥不下去,慢慢地收了回来,又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水。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退后了两步,用平常的语气道:“好,我知道你一惯淘气,我不和你计较,嫣嫣,你好好听着,你和我定了婚约,只要我没反悔,你就必须嫁,这事情,由不得你恣意妄为。”
谢云嫣漂亮的嘴角翘了起来,简单地回了李子默一个字:“呸!”
不能再和她对峙下去了,不然真的要气死了,李子默恨恨地瞪了谢云嫣一眼,愤怒地转身走了。
门外头,那些下人们本来一个个都踮着脚、拉着耳朵在偷听,见了李子默出来,哗啦啦一下赶紧又躲远了去。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雨水渐渐地干了,夏日的燥意又在空气中浮了起来。
李子默脸色阴沉地出了谢云嫣的小院子。
安信侯温煜正等候在廊道外,此时见了李子默出来,他讪讪地迎前去:“世子……”
“你闭嘴!”李子默突然暴怒地喝道,“你们都等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吗?嫣嫣在你们家住着,她这样胡闹,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如今这样,是不是正中你们下怀了?安信侯爷,我告诉你,本世子的事情,容不得别人来算计,你趁早放明白些,别逼我翻脸!”
温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些年来,李子默一直对温煜客气有加,时间久了,温煜也有些忘形,俨然以李子默的长辈自居,在他眼中,李子默少年意气、骄傲自持,十分容易拿捏。
故而,素日里,温嘉眉与李子默的眉来眼去、欲说还休,温煜不但不予阻止,反而暗中多有鼓励。
如今天这般,李子默登门来,温煜赶紧献宝似的拿出了谢云嫣卖给温嘉眉的婚书给李子默看,还唏嘘了两句:“这等大事,那孩子说断就断了,也是个心狠的,好在世子与她原本就不般配,也算断得其所,世子日后不必再为这个操心……”
岂料话未说话,李子默就当场暴起,直接闯入内宅找谢云嫣当面对质去了,只不过谢云嫣处吃了亏,又灰溜溜地败退出来,这股子邪火就正好撒在了温煜头上。
温煜也是冤枉,被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颇有点不知所措,僵在那里,难堪得很,又试图替自己挽回些颜面,强笑道:“世子言重了,小儿女的心思,我们做父母的哪里能左右得住,这确是出人意料了,若不然,我和她母亲回头再劝劝……”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虚的。”李子默厉声打断了温煜的话,“若不是你们明着暗着各种挑唆她,也不至于就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他想着想着,咬牙切齿了起来,“我和嫣嫣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做主,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若说是要做个了断,也是我不要她,哪里能容她不要我!你们温家几个联手来打我的脸面,欺人太甚!”
温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有心在李子默面前硬气一下,但想到燕王府的威势,他实在是壮不起那个胆子,不由得进退维谷。
突然,一个娇俏的身影从后面廊道的拐角处撞撞跌跌地扑了过来,跪在了李子默的脚下。
却是温嘉眉。
她平日是个极爱美的女孩儿,从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妆容精致,可是此刻胭脂凌乱,脸上满是泪痕,狼狈得很,她也丝毫不顾,哽咽着道:“世子息怒,我爹只是舐犊心情,一心为我考虑,才对世子有所冒犯,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痴心妄想。”
李子默怔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在。
温嘉眉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怎么都比不上姐姐,我太傻了,哪怕你这样嫌弃我,我还是舍不得放手,是,我错了,我以后就断了这心思,这辈子都不嫁人,出家做姑子去,这样总能给你赔罪了吧?”
李子默跺了跺脚,终于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何至于此,快点起来。”
他弯下腰去,想要将温嘉眉扶起。
岂料到温嘉眉这回居然倔强了起来,拍开了李子默的手,别过了脸去。
李子默皱了皱眉头,不悦之情又生了起来。
而温嘉眉却用哭得红红的眼睛偷偷地看他,啜泣着,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柔婉转,带着诉不出的缱绻:“你不要来管我,既然厌了我,就离我远远的,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对我一点点好,我就会犯傻,何苦又让我心生妄念呢?”
李子默的心还是软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退后了两步,收敛起一身的怒意,端正了神色,对着温煜拱了拱手:“侯爷,今日我心绪不佳,一时过激,多有得罪,还望侯爷海涵。”
温煜有些反应不过来,急急回礼,连称“不敢”。
李子默看了温嘉眉一眼,两人目光相对,温嘉眉红了脸颊,低下头去,又落下了两滴眼泪。
李子默摇了摇头,不再作声,转身离去了。
温嘉眉望着他的背影,哀婉地了一声:“世子!”
李子默的脚步微顿,但反而走得更快了。
温嘉眉伤心难耐,伏在地上大哭,温煜上去扶她,她也不依,就赖在地上撒娇:“我不活了,这样丢人现眼的,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这个狠心的人,我、我、我再也不想他了!”
温煜长嘘短叹:“早说过了,别存这份念想,你看看,偏你不听爹的劝。”
苏氏从旁边疾步走了出来,她方才已经躲在那里许久了,这会儿见李子默走了,才敢出声:“你还说,若不是你纵着阿眉,她一个闺阁女儿家,羞答答的,哪里能这般大胆。”
“娘。”温嘉眉扑到苏氏怀中,哭得直打颤。
苏氏自是心疼万分,抱着温嘉眉心肝肉儿地哄了半天,许了无数胭脂首饰,把她给安抚了下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苏氏亲自扶着温嘉眉回屋里去,在闺房中又和她说了好久的悄悄话,才脱身出来。
到了外间,温煜等在那里,见了苏氏,赔笑上前:“窈娘……”
苏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是谁不听劝?我分明和你说过,那张婚书烫手,要不得,阿眉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还非要瞒着我,偷偷给她出了那三百金,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头都空。”
温煜却捋须而笑:“夫人这就不懂了,固然今日是闹了一场,但终归是谢家的孩子自己把凭信给卖了,日后论起名分和道义,她再也占不着理了,我们家阿眉那架势,分明是非燕王世子不嫁的,难道你能让阿眉将来去做小?就拼着让世子骂一顿,把这关卡给她平了,有什么不值得。”
苏氏用手指头狠狠地在温煜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个愚夫懂得什么,男人都是犯贱的,倘若世子厌了嫣嫣,嫣嫣就再没有翻身余地,但如今是嫣嫣抢先了一步,世子岂能咽下这口气,他若不把嫣嫣重新哄回来,他心里这坎就过不去了,你等着吧,接下去有的闹腾,你是越帮越乱,气死我了。”
温煜被苏氏数落了,他也不恼,只笑道:“你我夫妻本是一心,都是殊途同归,无妨,如今事已至此,且走且看吧,阿眉是个活络的,未必就没有机会。”
苏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和温煜一起回了房。
夫妻两个坐下,又商议了一阵子。
这边虽然想着要让温嘉眉取代谢云嫣,但说起来,李子默固然私下里和温嘉眉黏黏糊糊的,但明面上,他又认准了谢云嫣一个人,何况,谢云嫣是燕王当众亲口认下的儿媳妇,想要取而代之,那是难上加难。
苏氏和温煜头凑着头,说来说去也没个章程,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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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宫里的温昭仪给苏氏送了一封信。
这里说的温昭仪,是温煜的胞妹,因其家世和容貌都是上等,当年被选入东宫伺奉太子,她是个小心谨慎的,从太子良娣做到如今的昭仪娘娘,还生了四皇子李维安,这一路过来,也算有惊无险,是个极有福气的人。
温昭仪与兄长温煜的感情极好,逢年过节必然书信问候,但她对苏氏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给苏氏送信更是罕见。
苏氏收了信,打开看了一下,心里打了一个突,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怎么,妹妹在信里说了什么?”温煜正好坐在一旁,随口问了一句。
苏氏却不说话,只是捏着信,翻来覆去地一直看着。
温煜纳闷起来:“到底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出神,给我看看。”
苏氏却将信收到身后去,不让温煜看,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侯爷,你说,若是嫣嫣有了别人,世子就该对她死心了吧,到时候,我们家的阿眉机会不就来了吗?”
温煜哑然失笑:“谢家的那孩子,我看是个心气高的,燕王世子她都不要,还有什么旁人能入她眼?”
苏氏好像在纠结着什么,苦苦地沉思了半晌,脸色变来变去的,但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嫣嫣心里怨恨我这个母亲,她将来得势了也未必能带挈我,只怕还要给我难堪,这不行、断断不行……”
“窈娘,你在说什么?”温煜没听清楚。
“没什么。”苏氏按捺住心神,飞快地将那信笺折起来,塞到袖子里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温煜道,“皇后娘娘想见我们家嫣嫣,昭仪娘娘先给我递个消息,叫我们家先准备准备,改明儿宫里的人就会来传旨,这可是上头赏赐的脸面,嫣嫣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温煜狐疑地看了苏氏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谢家那孩子是当初燕王交代到我们手里的,你对她,须得小心些,别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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