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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一梦


言昳先是感觉到了一阵湿润的微冷,  还有些微的雨声,她想着难道是山光远没关窗户,想要推他去关窗。

    但手一推开,  身边却是空的。

    他一向自律早起,  出去练枪或喂马,再不济也会出去跑两圈,  她也习惯了。

    早晨往往是言昳被早已穿戴整齐的他叫醒,甚至有时候他都已经锻炼完洗了澡换了身衣服,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  撒一些平日自己都要呸上一口的恶心娇,手脚并用的把他拖进床里,  腻歪片刻,  才肯起来。

    但现在他还没回来,  言昳是那种撞到头也只会在有人的场合哭的孩子,  四下无人,她也不撒娇了,半梦半醒之间想要自己拽紧身上的锦被。

    但她手一摸,  却发现没有锦被,只有一床湿冷的棉被在脚边,  棉布还夹麻,粗糙扎人。言昳平日肌肤娇贵,  用物讲究,  哪里受得了,睁开眼来。看清屋内,她吓得一叫,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坐起来。

    因为她根本不在京师的府宅内,眼前房间简陋阴暗,  连屏风也没有,几个储物柜,一些木工的用具和几把枪。只有屋中小桌上,有个陶瓶,里头插着几支茱萸,是这房间中仅有的颜色。

    外间可能还有个取暖用的石头壁炉,但看起来应该都是这房子的主人自己做的。

    看一些挂着的蓑衣斗笠、墙根摆的靴子草鞋,这明显是个男人的居所。

    她是被人掳到这里来了吗?山光远是死的吗?看家护院这点事也要做不到了嘛?

    要真是她被人强行带走,是她饭食里被下了什么药还是——

    言昳咬着指甲惊魂不定,改换新明已有半年多,她过多了安逸的生活,气自己怎么没有这点防范意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床边没有鞋,言昳就光着脚跳下来,先要去拿墙边摆着的几杆老□□。

    山光远前些日子还又教过她用枪,言昳自己又做兵器,还是懂得,她拉开枪栓,果然里头没有子-弹。她转身想要去桌边翻找子=弹,而后突然,门被一下子推开来。

    磅礴大雨潲进了门内,外头闪电一闪而过,将一个高大的身影投在门内。

    言昳惊的头皮发麻,却没失了步调,她干脆跳过去几步,躲在阴影处,将枪口对准着他。

    那男人似乎有些跛脚,不紧不慢的摘下斗笠放在门边,才吐口气走进屋中来,合上了门。

    言昳在不远处的阴影中,她看他随身没有带武器,腰间只挂了个无刀的刀鞘。如果让他再走进来,他拿到了枪,那她就被动了。

    言昳决定开口道:“不要动。”

    男人一惊,猛地转头看向她,抬手想要去拔刀,才发现自己腰边无刀。

    言昳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不能输,她冷笑道:“既然不是想杀人,钱或权总该要一样吧。你的胆色我很佩服,可你用错了方式。好好坐下来谈,说不定我还能用你这样的人物。”

    她嘴上虽说的口气有余地,但要不是枪里没子弹,她早想把这人射杀了。

    男人身子猛地一震,缓缓回过头来。

    外头闪电又是一亮,但却只照亮了离窗不远言昳的身形,他人被门扇的阴影遮住。言昳只瞧见那男人惊得后退踉跄两步,慌手忙脚撞在餐桌上要去点灯。

    言昳以为他要拿刀,怒向胆边生,高声喝道:“你敢乱动,我就杀了你!我找到了子弹,这枪也已经上膛了!”

    男人腰靠在餐桌边,外头雨声更甚,雷声滚滚,言昳觉得自己多年没有这样狼狈,恨得咬牙。男人哑着嗓子道:“我、我点个灯……你是人还是……”

    言昳嗤笑:“装什么,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男人拿起桌上的火折子,手哆嗦了两三下才点亮油灯,他抬起油灯,似乎是想要去看向言昳的脸,但在这个过程中,却照亮了他的眉眼、他面上的水滴与不可置信的神色。

    言昳一愣。

    她气笑了。

    言昳把枪重重一扔,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山光远!你他妈的这是玩什么呢?你什么时候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山光远却没动。

    言昳转身往床上一坐,两只脚抬起来:“我没鞋啊。给我拿双鞋,快点快点。这是哪儿?”

    山光远靠在桌边半晌,才缓缓挪动过来,他拎起了墙边一双缆绳的木屐,本来想拿过来,言昳看向他,他却忽然又退后几步,将木屐放下:“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言昳:?

    言昳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道:“你放那么远是耍我吗?我还能光脚踩着地过去穿吗?快点快点给我拿过来!”

    山光远犹豫了片刻,将木屐拎了过来,似乎像是怕吓到她一样,缓缓的放在了床边。言昳正道:“我是真的睡迷糊了嘛,你搬我过来我也不知道。我最近还好吧,也没那么累,你……”

    他将鞋放下的瞬间,离她大概有一臂远的距离,因他另一只手中还拿着油灯,言昳能清楚看到他的面容。她微微一惊。

    眼前确实是山光远。

    但又不是。

    眼前的山光远下巴上冒着胡茬,比平日看起来削瘦的多,脸上还有数道细小的疤痕,尤其是鼻梁上的疤,看起来很久了却依旧显眼,显然当时受了挺重的伤。

    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神态、状态,他看起来像是蒙尘生锈的老刀,有些麻木、疲惫与困顿,眼里丝毫没有这一两年常显露的光芒与快意。

    言昳一开始没有多想,只是忍不住伸手过去,掌心贴着他的脸,惊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山光远先是一呆,而后如同被烫伤一般,往后疾退几步,跌坐在地:“你——”

    他表情为何如此陌生奇怪?

    言昳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下,提防的蜷起腿来,缩在床上,指着他:“你,你不是山光远?!你是谁?”

    山光远面上露出古怪的样子。之所以说古怪,因为他既不可置信又面露哀痛,还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紧紧盯着。

    言昳一时间脑子也有点乱。

    她太熟悉山光远了。

    眼前的人确实是他,就是看起来年纪大概三十六七岁的战损版山光远。

    山光远撑着胳膊,缓缓从地上起来,拿起了桌子上的陶瓶,里头几朵花舒展着花瓣,他将花递了过来,他嗓音比言昳熟悉的要更低哑粗糙:“昨儿我从你墓边摘下来的,你是跟着它来的吗?”

    墓?

    ……言昳恍惚,她好想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她腾地站在床上,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倾盆,夜幕昏暗,看不清楚,她问道:“如今谁是皇帝?梁栩死了还是活着?”

    山光远皱眉,轻声道:“梁栩早死了。蒙循去年年末入主京师,自封为帝。卞宏一正打着熹庆的国号进攻京师,还没有定论。”

    她有些震惊。

    现在,恐怕是前世她死后的时间点,山光远应该解甲归田了,世道正乱,他偏安一隅为她守墓,直到……他死去那天。

    山光远对前世她死后十年的事,就提及过一两次,说的也很概括,言昳了解的不多。她这会儿恍惚起来,后悔自己没有多问几句。

    现在,显然山光远把她当做了鬼魂,而且认为是他在她墓碑旁边摘花的时候,将她魂魄带了回来。

    言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二人日后皆会重生的事情,说了他也未必会相信……还不如把自己装作是鬼魂,等一等再说。

    言昳抱着腿坐在床上:“哦。你一个人住啊?怎么混成这样?”

    前世的山光远,显然不如重生后相处多年的他学会了表达,面对她的疑问,他竟然半晌就只“嗯”了一声,缓缓站起来看着她。

    他似乎很想靠近,想要仔细端详,却又怕将她吓跑了。

    言昳觉得有点冷,将他的被褥裹在身上,跪坐在床上,仰头笑盈盈道:“你过来。”

    山光远蹙眉。他觉得这似乎不太像言昳会露出来的表情。

    言昳:“……”她瞪眼:“山光远你过来!”

    山光远眉头松开,似乎觉得这对味了。

    他靠近几分,言昳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伸出了手,竟然摸了摸他脸颊。山光远显然身子一震,面色恍惚,呆滞的望着她,言昳觉得他脸颊有些冰冷粗糙,也有点形销瘦骨的嶙峋,她细细瞧他。

    那么多疤痕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甚至鼻梁上那道横疤伤到了他的鼻骨,肤色比前世更深,或许因为他现在已经三十后半,眼睑眼角也有些其实看起来风雨霜痕的细褶。

    但睫毛依旧垂且直,嘴唇还总是想说不出话似的紧抿着,眉毛有点乱糟糟的……

    言昳在床上跪坐直身子,指尖细细摸过去,心里五味杂陈。他睫毛乱颤,后牙咬紧,肩膀僵硬,似乎连血管都在锁骨脖颈处跳动着。

    他几乎撑不住了。他不知道眼前是谁,但不会是她,连她的魂魄,也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言昳不会这样触碰他,更不会有如此柔软的目光,更何况她目光里有情——

    山光远觉得必然是山野中的狐狸精、兔子怪化作了她的模样,到他的住所来诱骗他,要将他一口吃下去!

    山光远却一时有些恍惚。

    真要是有什么山野妖怪能这样复刻出她的模样她的举止,那他被吃了也心甘情愿。

    山光远还愣着,她两只手用力一掐他脸颊,他吃痛,惊讶看向她。

    言昳可没长开血盆大口要咬死他,她道:“山光远,你老啦!”

    山光远看着她,恍惚间想要耽溺在这怪物制造的幻觉中,半晌道:“嗯。可你还年轻。你,一点没变……跟当年成婚一样。”

    确实,言昳现在也就是前世俩人成婚时候的年纪。

    言昳心里有点酸楚,但她不想表现出苦哈哈的样子,松开手,躺了回去:“哎呀!你这屋里太冷了。能烧点火吗?我也饿了。还困呢。”

    山光远心道:这妖怪倒是很了解她性格,模仿骄奢淫逸的模样相当擅长。

    他心里嘀咕,却还是起身,道:“等我一下。”

    言昳靠在床边,就瞧着他还穿着有些湿的外衣,他跛脚确实明显,跟松竹似的人,如今却走起来肩膀一斜一低的。他捡起柴火,扔进烟管铁炉里,又在铁炉上头烧了一壶水。

    一会儿他拿了个自己烧的厚陶杯出来,里头放了一撮炒米和茶叶,而后注满了热水,香味满溢,他把杯子放在言昳床头。

    他看着言昳睡裙下光裸的腿搭在他床单上,脊梁一僵,又快速别过眼神去,皱眉道:“饭。等会儿。”

    言昳笑眯了眼睛,捧着陶杯仰头看他。

    他如芒在背,拿起屋门后一把油纸伞,换了木屐出去了。

    厨房是不跟主屋在一起,雨稍微小了一点,能从这边窗子看到院子那头的厨房亮着灯,他过了好一会儿,又撑着伞回来,手里端着个大碗。

    碗里竟然是手切的杂粮面,上头有葱花和鸡蛋,酱油清汤。

    她眼睛亮起来。山光远虽然会做饭,但是毕竟这几年他忙,言昳也不怎么有机会吃到他做的饭。

    言昳正要坐在床边接住碗,他却扔了双木屐在床边,对她道:“到桌边来吃。”

    言昳撇嘴,不论如何,这当爹又当妈的性子是没差。

    她趿着木屐坐到餐桌边,山光远又似乎在观察她,但又觉得她衣裙太单薄不肯看。

    她不知道,山光远在找她裙子下头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

    他拿了筷子给她,面汤是甜酱油,是她喜欢的味道,雨夜茅屋,一碗热腾腾的面的魅力超越一切,她顾不上多说,拿着筷子就开始吃。

    山光远不说话,只坐在远处的凳子上,低着头,只偶尔抬眼看她。

    言昳吃的额头冒汗:“早知道我还活着的时候,咱俩就赶紧说开了,和好了,我就多享一点口福!”

    山光远却深深皱起眉,看她囫囵吞完,放下筷子,他缓缓道:“不管你是螽斯变的,还是狐狸变的,你这精怪万不该顶着她的壳子,说这些胡话。我不杀你,你回林子里去吧?”

    言昳瞪大眼睛:“啊?”

    山光远明显有些不高兴,他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的匕首,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了把盐巴。灯光昏沉,他鼻梁投下重重的阴影,山光远低声道:“别用她的脸做这些表情。她也不会说和好之类的话。”

    言昳忙摆手:“我不是妖怪!我是言昳啊。你别过来拎我!我不走我不走,外头下雨呢,我要被淋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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