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盈脸上含笑，吕雉竟然把脸沉下来，重重叹息。

    “盈，你还记得沛县的家吗？”

    刘盈点头，“记得，那是个不大的院子，只有三间茅草房，后面是不大的菜园，东边有一株大梨树，下雨的时候，房顶总是漏雨，还要阿母和阿姊往上塞稻草。”

    吕后点了点头，然后举目看了看，才叹道：“那你再看看这座长乐宫，又是何等雄伟壮阔？还有未央宫，还有上林苑……这才几年的光景，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感叹之后的吕后凝视着刘盈，低声道：“盈，你扪心自问，咱们一家人有什么出奇之处？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剑斩白蛇，那是你阿父胡说八道的，这朝中之人，谁不知道怎么回事？”

    刘盈咧嘴，点了点头。

    吕后又道：“盈，论起出身，你阿父不过是亭长，我吕氏也衰败了……漫说和留侯比，就连萧相国、曹参他们都比不上。外有诸侯王，内有悍臣。伱还记得陈胜那句话吗？”

    刘盈点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错！”吕后哼道：“王侯将相，帝王也在其中啊！”

    吕后站起身，刘盈也跟在后面，她走到了粗壮的柱子前面，用手拍了拍，回头对刘盈道：“吾儿，你阿父打败了项羽，还免不了有人造反，先是陈公利己，现在又是燕王臧荼……你有本事撑起这座江山吗？”

    不待刘盈回答，吕雉又道：“你觉得萧丞相、曹参、韩太尉，这些人就真的可靠吗？他们就不会取而代之吗？盈，阿母不是疑神疑鬼，谁都怀疑……只是这权柄必须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才能睡得安稳。”

    “身为帝王，就要狠辣无情，果决利落……有谁敢忤逆你，就必须除掉！用自己人，不断壮大势力，不能有片刻松懈。不然一旦丢了手上的权柄，就会粉身碎骨，生不如死……始皇帝、齐桓公、赵武灵王……有多少雄主，都逃不过这一关！”

    “盈，便是至亲骨肉，要夺你的权柄，也不能轻易答应！”

    吕雉咬着牙道：“阿母落在楚营，干苦工我不怕，可那种朝不保夕的滋味，把我几乎逼疯了……没了权柄，落到别人手里，生死由人，生不如死。”

    说这话的时候，吕雉眼中闪过一丝泪花。

    她这一生，真算不得多幸福。

    年轻时候，被老父逼着嫁给又老又不着调的刘邦。

    随着刘邦起兵，她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年。

    好不容易丈夫当了汉王，她没享受到片刻好处，就沦为阶下囚。

    九死一生，侥幸逃生之后，又人老珠黄，青春不再。

    “盈，阿母想了很多，只觉得人生世上，万不可一日无权！你要强硬，凶狠，才不会有人欺负你！想守住这么大的家业，光是仁厚宽宏是不够的。人都是没良心的，阿父能把亲生儿子踢下马车，那些师父、仲父，更不可靠……盈，这个道理你要明白啊！”

    吕后的语气，近乎哀求。

    她把满肚子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告诉刘盈，要防备的不只是诸侯王，也不只是其他皇子，包括你阿父在内，还有那些朝臣，多亲密都不管用。

    大汉朝刚刚建立，皇帝也不是天生的，老流氓能从一介亭长，鼓捣了几年，成为坐上龙椅的赤帝子。

    那别人也行！

    丞相、太尉、将军、司马……谁都可能篡位夺权，谁都不能不防。

    面对边地敌人和潜在的敌人，吕雉的解决方案就是强硬，狠辣，铁腕治理天下，顺生逆死，不惜一切！

    也正因为如此，刘邦驾崩之后，吕雉甚至想到了除掉所有功臣。

    掌权之后，她拼命提拔吕氏族人。

    甚至让张焉当了皇后……看起来很疯狂，但是听了这段披肝沥胆的肺腑之言，也就顺理成章了。

    刘盈默默听着，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母，你和我去国史馆瞧瞧吧！”

    吕雉一怔，怒道：“竖子，你是说阿母没有学问，想要给我讲古不成？”

    刘盈断然摇头，“阿母，您的意思我听得明白……孩儿只想让您瞧瞧，这些年我在干什么！”

    吕雉略沉吟，就点头道：“好吧！”

    说完之后，刘盈带着吕雉上了马车。

    母子到了国史馆。

    相比起其他地方，这里汇集众多学问大家……商山四皓、浮丘公、叔孙通，还有最近赶来的盖公。

    众多名士，将国史馆弄得熠熠生辉。

    吕后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里，她充满了惊喜，真是想不到，小竖子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家业，还真让人刮目相看。

    刘盈没说什么，而是直接穿过两层院子，领着吕后到了一处小院前面。

    他轻轻推开院门，里面没人。

    刘盈直入院落，到了东边厢房，推开之后，架子上摆着不少书籍，多为竹简，在最显眼的地方，还有几本纸质书籍。

    刘盈仔细看了看，才拿下一本，送到了吕后面前。

    “阿母请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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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雉皱着眉头，缓缓翻着……相比起勉强通过吏考的刘邦，吕雉的文化水平明显更高。

    她手里的这本书，讲的是儒家的道理，吕雉不喜儒家，但也仔细看下去：

    “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

    “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

    “天者，百神之君也。”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当吕雉看到这里，惊讶地看向刘盈。

    刘盈脸上含笑，“阿母，这部书是辕生所作……他在后半部分还说了天道四德，元亨利贞。以天道比人道，人道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人道有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刘盈笑道：“这本书讲的是天子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治国，虽说只是草稿，也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吕后思量再三，似有所悟，却还是不能完全明白。

    “盈，辕生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向他请教！”

    不多时，一個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

    先向吕雉和刘盈施礼。

    吕雉道：“你可一直在修书？”

    辕生摇头，“回皇后的话，陛下和楚霸王荥阳对峙之时，臣厌恶楚军残暴，曾经给陛下献策。又听闻陛下轻慢儒士，本想离开，却又遇见了太子，谈过之后，就随着太子来了国史馆。”

    吕雉眉头一皱，这个刘老三，你就不能改改脾气，幸好有盈在，不然又失去了一位大贤。

    “先生，你可给我说说这部书的道理吗？”

    辕生看了眼刘盈，笑道：“皇后，这书中道理，太子也是很清楚的……天下要想安定，太平无事，必要有规矩。这个规矩又该如何订立，当落在天子身上！天子秉持天命，治理百姓……天下百姓，奉纲常而行。忠于天子，孝顺父母，爱护妻儿。以仁义礼智信为修身根本。做忠臣孝子。若人人都能如此，则天下大治矣！”

    吕雉思索少许，反问道：“先生，你又怎么看黄老之学，无为而治呢？”

    辕生笑笑，“皇后，臣冒昧说一句，陛下的天下如何来的？可是无为吗？”

    吕雉浑身一震，她扭头又看向刘盈。

    刘盈道：“阿母，我和诸位先生讨论过，也请教过盖公，他也不能回答。”

    “回答什么？”

    “王从何来！”刘盈道：“黄老之学，让王者无为而治，那这个王者又从何来？是祖宗传下来的吗？那祖宗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王位？”

    吕雉眉头微皱，“汤灭夏桀，周灭商纣，自然是从前朝夺来的！”

    刘盈笑道：“商汤和周武王可曾无为而治？”

    吕雉摇了摇头。

    刘盈道：“阿母，这就是黄老之学的最大漏洞，我阿父斩蛇起义，扫秦灭楚，夺得天下，自然是秉持天命，乃天命所归之主。我大汉取代大秦，也是天命转移。那些谋反的逆贼，违背天命，必然一败涂地。”

    吕雉又是一阵思索，她渐渐明白了。

    这些日子以来，吕雉一切的焦虑来源，就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大汉朝。

    没办法，中一次彩票，尚且有人受不了疯癫。

    突然掉下来一个皇后宝座，一个偌大的锦绣江山，谁能不迷糊啊！

    你这个皇位怎么来的，你凭什么掌握皇权？

    为什么别人不行？

    一起起兵抗秦的，功劳比你大的，出身比你显贵的……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凭什么你刘老三当皇帝，凭什么一只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些问题，吕雉也想不明白。

    所以她惶恐，她不安，她想拼尽全力，把一切都捏在手里。

    这种心情，哪怕直到吕后死去，也没有任何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光是无为而治，光是富国裕民，还是没法解决根子上的恐惧。

    而这本书，从天命到纲常……却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吕后思忖良久，缓缓点头，“我懂了……只是这样一来，就要弃黄老而用儒家吗？”

    刘盈一笑，“阿母，其实无为而治换个名字，也可以是轻徭薄赋。”

    吕后猛地吸口气，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啊，“你这个竖子啊！”

    感慨之后，吕后又道：“这是你的地盘，还有什么好宝贝，都拿出来，让阿母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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