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夜雨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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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梓瑕跟在周子秦身后,沿着薜荔垂落的走廊走到东首的房门前。周子秦给她将阿墨拉过来,说:“今晚被褥洗脚什么的,明早打水洗漱什么的,有事你就叫他,要是他做得不好,你就给他颜色看看!”
黄梓瑕想起当初周子秦被铜人差点压扁,而这两人还处变不惊翻花绳的情景,在心里想,估计没辙,你给了多少年颜色了,他什么时候理你了吗?
幸好她对这边十分熟悉,所以叫阿墨去柜子中抱了被子出来,给自己铺好,又去柜子中挑了两条新巾子,让阿墨到厨房提了一桶热水过来。
阿墨懒惰成性,但毕竟她是夔王身边的人,哪敢怠慢,赶紧给端茶送水,铺床叠被,比伺候周子秦殷勤多了。
黄梓瑕关门洗了脸和脚,擦了擦身子,觉得一天奔波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她躺在床上,还在想自己旧地重游,会不会失眠。谁知睡意涌来,不一会儿,她已经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招手叫自己过去。
她赶紧走了两步,觉得走路的感觉不对劲,于是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穿的是绣折枝海棠的百褶裙,并不是宦官的服饰,她一个没注意,差点就踩到自己裙角了。
黄梓瑕开开心心地提起裙角,向着他们奔去,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在一起。周围是一片茫茫,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方圆丈许,他们四人围坐在石桌旁边,头顶一株桂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浓浓地笼罩在他们身边。
每个人都在开心地说话,但黄梓瑕听不懂。所以她只抱住母亲的手臂,像以往一样,娇嗔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臂上,含笑望着大家。
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既然大家都很开心,所以她也一直笑着。桂花一朵朵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石桌上,越来越多,金黄璀璨。
或许是那种香气太过浓郁,那种欢喜太过令人迷醉,黄梓瑕笑着,靠在母亲的身上,在开心快乐之中,渐觉恍惚。所以她笑着闭上眼睛,任由桂花和阳光落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阳光和香甜的桂花香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睁开眼睛看向周围。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眼前所见的,依然只有丈许方圆大小。她的父母和哥哥,躺在床板之上,覆盖着白布,静静地停在青砖地上。
一点声息也没有,她身边的一切都凝固了。
她看着亲人们的尸体,站在不知道是远还是近的地方,她呆若木鸡地看着,连呼吸都忘却了,连心跳都停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动不动站了多久,然后忽然在心里想,原来是梦啊,原来自己,又陷入这个梦里了。
就像是魔咒破解,她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梦境在她面前骤然破碎。除了近乎窒息的心口剧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沉重地呼吸着,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熟悉的陈设,这记忆中的景致,就连梁柱上所雕刻的图案都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地方。
她回来了,回到了成都使君府,回到了自己度过人生最美好的那些时光的地方,回到了让自己此生最痛苦的地方。
她用力攥着被子,她的手和身体颤抖得那么厉害,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用力地大口呼吸着,眼前的黑潮终于渐渐退去,耳边的轰鸣终于淡去,她也终于重新再活了过来。
耳边传来鸟雀在枝头跳跃和鸣叫的声音,其余什么声响也没有。
她木然地从床上坐起,推窗外望。已经是日上三竿,窗前累累垂垂的薜荔上挂着晶莹露水,反射着日光斑斓的色彩。可以看见一角的荷塘,那里还零星开着夏日最后的几朵荷花。
黄梓瑕呆呆地望着窗外,望着这个使君府,望着自己曾经无比美好的那些年华,也望着自己已经永远死去的少女时光。
许久,她才摇了摇头,将所有一切暂时先丢在脑后。她对自己说:“黄梓瑕,千万不要做你最看不起的那种意志不坚者。你如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你如今面前,只有一条路。你如今能走向的,只有一个终点。”
她用昨晚剩下的水洗漱之后,开门走出去。
站在东侧厢房的廊下,眼前日光耀眼。她一眼便看见对面西花厅之中,四下敞开的门窗之内,正坐在那里用早膳的三个人。
面朝着她的正是周子秦,手中捏着包子朝她大幅度招手:“崇古,快点过来,肚子饿了吧?”
而坐在他左右的两个人,熟悉无比的侧面,正是李舒白和张行英。
她赶紧穿过小庭,过去见过李舒白:“王爷一早来到这边,不知有何要事?”
“听说使君府的点心十分出色,因此我特意未用早点,从节度府过来品尝一下。”李舒白手托一小碗粥说。
黄梓瑕向他点头,坐在小方桌空着的一边,一边给自己盛蛋花汤,一边对他说道:“是,使君府的厨娘,有几位在成都十分出名。尤其是管点心的郑娘子,她和手下两个师傅都是百里挑一的手艺。”
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连我都不知道呢……”
“你忘记上次我们对府中所有人进行过调查了吗?”李舒白波澜不惊地问。
周子秦顿时一脸敬佩:“你们记性太好了!”
张行英埋头喝粥吃馒头,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李舒白问黄梓瑕:“这几日你们辛苦奔波,案件进展如何?”
黄梓瑕放下鸡蛋汤,说道:“目前看来,齐腾的死,应该与傅辛阮、温阳的殉情案,以及汤珠娘的死有关。”
李舒白瞥了周子秦一眼,问:“与使君府当初的血案呢?”
黄梓瑕略一思索,说:“或许并无关系。”
“我倒觉得,是有关系的,”李舒白不疾不徐,任凭摸不着头脑的周子秦愕然睁大眼睛,“听说,此案禹宣也被牵扯入内。所以,几个案件,就被一个相同的人串联起来了,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他与所有案件、所有死者,都有难以撇清的关系。”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他又问。
黄梓瑕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会去拜访他。”
周子秦立即提议:“我们今天去他那边走一趟吧!”
“嗯。”黄梓瑕应着,然后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张行英:“张二哥,我记得你遇险并与景毓相逢的那一天,在掉下山崖的时候,是被一个骑马的人撞下去的?”
“也不算撞,但是他从山崖拐角处忽然出现,转弯时也不稍微勒一下马匹。那疾奔而来的马忽然就向我冲来,把我吓了一跳,所以才失足滑下了山崖,”张行英赶紧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一口吃完,说,“所以,他可能不是故意撞我,但我确实是被他害得坠崖的。”
周子秦有点糊涂,问:“汤珠娘的死,和张二哥坠崖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记得,那几日夔王失踪,西川军在搜索救援时封锁了进出道路,一律不准车马进入山道。所以,汤珠娘回家的时候,是雇不到车而走回去的,张二哥也是一路在山道上走,才被对方冲撞。”
周子秦顿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崇古!你的意思是……下令封山的这个人有问题?”
“谁没事封锁道路设这么大的一个局?”黄梓瑕无语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当时已经禁止车马进出好几天了,那么,那个将张二哥撞下山崖的人,又是怎么能骑马在山道上行走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刺客!肯定是当时行刺王爷的刺客,被滞留在山林之中了,好几天都没进出,所以才会骑着马出现在山道上!”
这下连李舒白都忍不住了,无语地将头扭向一边。
黄梓瑕毕竟与周子秦交情不浅,勉强耐得住,又问:“如果是这样的话,山道上常有西川军搜寻队伍,他怎么敢直接在道上纵马狂奔?后来又怎么没有传出抓到刺客的消息?”
周子秦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小心地左右看着,凑到他们面前问:“你们的意思是……刺客是西川军认识的人?”
黄梓瑕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按住自己的额头,手肘重重地拄在了桌子上:“子秦兄,我的意思是,这个在山道上骑马横冲直撞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西川军的人,或者,至少是他们认识的人。”
周子秦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们,不明白这与破案有什么关系。
黄梓瑕问张行英:“你还记得当时马上那个人的样子吗?”
“呃……因为马来得太快,直冲过来,而我当时又马上就摔下去了,所以并未看清。”张行英老实地说。
黄梓瑕又问:“那身材感觉,是否接近禹宣?”
张行英顿时摇头:“禹学正是我的恩公,我也见过多次。我感觉他和那个人毫无相似之处。”
黄梓瑕转头看着李舒白,说:“所以,禹宣虽与这几起案件均有关联,但他与西川军并不熟,估计能在那时候纵马进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与汤珠娘的死,从可能性上来说,联系应该不大。”
李舒白皱眉道:“虽然汤珠娘的死与他并无关联,但傅辛阮、齐腾,以及——使君府的血案,不得不说,他都是关键人物,这一点,你不能回避。”
黄梓瑕默然许久,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我会特别关注他。”
李舒白也不再说什么,顾自吃自己的点心去了。
周子秦觉得气氛有点尴尬,赶紧捏着包子“哈哈哈”大笑出来:“哎,一抓就是我最喜欢的豆沙包!是我运气好,还是厨娘喜欢我啊?”
没人理他,他的笑声在花厅之中回荡,显得更加尴尬。
周子秦只好蔫蔫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后问黄梓瑕:“崇古,我们今天去哪儿比较好?”
黄梓瑕顿了顿,抬眼看向李舒白,见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你去禹宣那里,我去公孙大娘那边。”
周子秦诧异了:“咦?干吗要分头行动?我们一起去找禹宣嘛!你不是说禹宣这个人长得又好,人品又好,性格又好,脾气又好吗?去嘛去嘛,和他相处很愉快的!”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梓瑕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她简直服了周子秦,专门找人的死穴捅刀。
耳边传来张行英的咳嗽声,仿佛是被豆浆呛到了——就连张行英这样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可周子秦偏偏不知道!
黄梓瑕偷偷地抬眼看李舒白,发现他终于看向了自己,可面容上却不是她原先预想的那种暴风雷霆,而是一种云淡风轻的微笑。
他含笑望着她,说:“这个案子,既然子秦需要你,你自当一力配合,有些事情,也无须介意太多。禹宣那边,你和子秦一起去又有何不可?”
“……是。”她赶紧低声应了。
“我今日应邀视察西川军,待会儿就要出发。你与子秦去吧,切勿太过劳累。”他说着,接过背后侍立的下人手中的茶,漱口之后站起来,向外走去。
张行英赶紧跟着他走出去。周子秦和黄梓瑕都站起送他。
在走过黄梓瑕身边时,他忽然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你说过会陪在我身边,我记得。”
听着他坦荡荡的轻松话语,她觉得心口那一块重石陡然放下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微笑意,说:“嗯,我也记得呢。”
黄梓瑕带着周子秦抄近路到了涵元桥畔禹宣宅第。
急于见到禹宣的周子秦一脸激动,凑到门上啪啪扣着门环,别人叩门都是两三下,他倒好,一连扣了足有十七八下,差点连门环都被扯下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里面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两人正在等待,旁边有个蹲在地上拔草的老大娘抬起头,说:“估计禹举子不在家,别敲了。”
“哦……”周子秦怏怏地停下了手,“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老大娘显然不知道,没理会他,继续蹲着找地上的草。
黄梓瑕便问:“婆婆,您找什么呀?”
“哦,手背上长了几颗鼠痣,我得找两棵旱莲草擦一擦。”老大娘说着,拔起一棵草来看了看,揣在怀里了。
黄梓瑕知道,这是鳢肠,俗称旱莲草,止血消肿,拿来擦手上的鼠痣,不几日鼠痣便会收缩掉落。
她便说道:“这草确实不错,就是汁液会在手上留下黑色痕迹,轻易洗不掉的,要多用些皂角。”
“老婆子人老了,皮肤也黑了,看不太出来,没啥。”
黄梓瑕的脑中,陡然闪过那几个画面。
傅辛阮的手指上,那黑色的痕迹。公孙鸢看向齐腾的手,若有所思。齐腾死后,手上那几个细小的疤痕。
她站在柳树之下,忽然觉得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来。
周子秦见她沉默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缓缓地说,“你把最珍贵的东西捧给别人,而别人却厌烦得急于摆脱,真是不值得啊。”
周子秦莫名其妙,还在想着,身后门终于打开了,禹宣站在门内,一身普通青衣,却愈发衬得他清致挺拔。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身披袈裟,面容苍老,身材瘦削,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正是广度寺内的沐善法师。
他们没想到沐善法师居然会在禹宣家中,都十分诧异,向他合十行礼后。
沐善法师笑道:“先客让后客,老衲便先告辞了。”
黄梓瑕赶紧说道:“法师先留步,我们正有事情想要请教您呢。”
沐善法师“哦”了一声,看向周子秦。
周子秦赶紧说:“成都府捕快周子秦。”
沐善法师神色一沉,但随即便笑道:“不知公门中人,找我方外之人有何贵干啊?”
“法师,请。”黄梓瑕向内伸手延请。
四人绕过了粉墙照壁,便看见天井中的睡莲,青紫色的花朵正在开放。他们在堂上坐下,正面对着一池青莲。
禹宣到后堂去煮茶,三人坐在堂上,一时气氛尴尬。
黄梓瑕先开口,问:“法师今日驾临,不知可是找禹宣研讨佛法吗?”
沐善法师点头,合十笑道:“禹施主于佛法常有独到见解,老衲常来谈论,觉心清气和。老衲近日就要出行,但见禹施主似有心事,因此今日先来与禹施主道别。”
“大师真是有心,”黄梓瑕说着,又问:“不知大师与禹宣是如何认识的呢?”
“是前年底了,禹施主中举不久,晴园举行诗会,陈伦云邀我前去。当时诗会虽有十数人,但禹施主风姿卓绝,我于众人之中看见他,便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沐善法师叹道,“后来禹施主的义父黄使君一家出事之后,他郁积在胸,因此自尽。齐判官虽救了他,但见他心如死灰,于是便请我前去疏导,自此禹施主与我来往渐多。”
黄梓瑕点头,又叹道:“我也听说,齐判官与大师来往颇多。”
沐善法师点头道:“阿弥陀佛,齐施主在老衲这边也是常来常往的,他言语风趣,常带笑容。只可惜英年早逝,成都府少了一个妙人啊……”
周子秦赶紧道:“大师真是普度众生,禹宣当日自尽,也全是靠大师才打消了轻生念头。”
沐善法师面上虽还挂着笑意,但目光游移不定:“是啊,凡俗之人谁能离却红尘万丈呢?禹施主想要以一死解脱烦恼,总是缘木求鱼。”
黄梓瑕便问:“这么说,法师也是知道禹宣的烦恼?”
沐善法师说道:“自然知道。他身为黄使君义子,又人人皆知黄家姑娘为他而毒杀全家。他深恨自己害得恩人一家家破人亡,因此内疚不已,将一切罪责都算到了自己头上,心魔深种,因此偏激了……”
“我看他如今常有头痛,不知这是心病还是自杀后留下的病根呢?”黄梓瑕又问。
沐善法师叹道:“依我看来,该是二者皆有。”
黄梓瑕点头,又问:“请法师恕弟子好奇,听齐判官的管家说,法师曾到京城游历,并带了一条阿伽什涅回蜀,赠送给齐判官?”
“是啊,老衲于京中偶得贵人相赠,于是便带回成都府。谁知后来在经书上看到此鱼嗜血不祥,怕是不合佛门清净,正想是不是要放生为好,刚巧齐判官前来探访,对小鱼颇为喜爱,我明言告知,他却不以为意,将小鱼讨了去——唉,恐怕是我误了他,给他带去了血光之灾啊。”
“法师思虑过甚了。那不过是一条小鱼,何来不祥之说?法师难道不曾听说,夔王身边也常携带一条小鱼吗?也正是阿伽什涅。”黄梓瑕说道。
沐善禅师见她说及夔王,赶紧合十轻诵佛号:“阿弥陀佛,夔王万金之躯,得上天庇佑,自非区区小鱼可损及万一。”
“而且,据说齐判官那条小鱼,已经不见了?”
沐善禅师神情一僵,但随即便笑道:“心中无愧,波澜不惊,外物又何能妨碍自身呢?只要坚守自身,小鱼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见老和尚又开始转移话题,黄梓瑕只好又绕回来:“齐判官既然如此喜欢禅师送给他的小鱼,不知为何又没有妥善养护?不知那条鱼,如今又在何处呢?我曾向禹宣询问过此事,但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在齐判官的家宅中,也并无这条鱼的下落。听管家齐福说曾听齐判官对禅师提及,不知可有此事?”
沐善禅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语调越显缓慢:“实有其事。那条鱼……是被禹施主弄死了。”
这下就连周子秦都诧异了:“听说阿伽什涅生命力极强,足有百年寿命。禹宣无缘无故,怎么会弄死这条鱼呢?”
“想是他病情发作,一时不察,将养鱼的缸摔破了。就算阿伽什涅再顽强,失去了水始终无法再活下去。”
黄梓瑕见他答得滴水不漏,也只能点头,说:“原来如此……关于此鱼,弟子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请问法师是否可以赐教?”
沐善法师表示许可,她才问:“关于那条鱼,阿伽什涅,请法师为我们讲一讲来历,何人所赠,如何得来,可否?”
“鱼……”沐善法师犹豫着,许久才点头道,“我出家之后,不喜黄白,与尘俗之物无缘。因此我之前上京,王公公便给我送了几卷玄奘法师亲手所抄的经书,还有那一条阿伽什涅。据说此鱼乃佛祖面前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天生带有佛性。我带回成都府之后,因为齐腾喜欢这条鱼,向我讨要多次,我也觉得自己一个和尚,何必喂养生灵,所以便送给了他。”
说到了鱼,周子秦又想起一事,赶紧将那个双鱼镯子从自己的怀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法师,这个……”
话音未落,沐善法师已经猛地将手一缩,似乎不敢触碰。他年纪老迈,举止缓慢,此时骤然动作,令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一惊,觉察到了异样。
而沐善法师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失态,但一时却不知如何掩饰,只能仓促问:“这……这是何物?”
黄梓瑕抢先问:“法师之前见过此物吗?”
沐善法师迟疑一下,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毕竟骗不过人,只能说:“是,这是齐判官所有之物,我曾见过。”
“啊?原来法师也知道此物啊?”周子秦赶紧说,“这是我们在此案中找到的一件证物,齐判官在世的时候,曾说死者之物或许不洁,让我们来找禅师以法力净化此物。我二人今日前来,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沐善法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镯子,欲言又止。
黄梓瑕问:“法师,可能净化此物吗?”
沐善法师摇头道:“此等灭门罪女之物,实属不祥,净化无益。不如埋入黄使君夫人墓中,也好了结。”
周子秦还茫然不觉,而黄梓瑕则缓缓问:“原来,法师早知此物是黄梓瑕所有?不知是否齐判官告知于你?”
沐善法师迟疑道:“适才是周捕头说涉及此案……”
“我说的是松花里殉情案,而齐判官又购买了此镯,我们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周子秦迷迷瞪瞪道问,“而大师又如何知道此镯属于黄梓瑕?难道黄使君家一案,与此镯有相关联之处?”
“这……”沐善法师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黄梓瑕正色道:“老禅师虽是佛门中人,但官府办案,还请禅师如实述说,为我等答疑解惑,否则,怕我们误会了其中原委,使法师牵扯到是非。”
沐善法师两条倒挂的眉毛耷拉得更加下来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是……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二位尽管问吧。”
黄梓瑕先问:“不知法师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这个镯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这镯子与黄使君家有关?”
“是年初了,禹宣自杀的那一次,我到齐判官宅中探望时,禹宣看见这镯子,神情反应颇为激烈。而齐判官对我说,这是黄府旧物,禹宣当初送给黄家姑娘的,所以如今他看到此物,便每每忆及当初,情绪癫狂不可自拔。”
“那么,最后这镯子,齐判官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这个我便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这镯子如何会到了周少捕头的手中,又牵扯到什么松花里命案。”沐善法师眼睛微眯,端详着那个镯子,若有所思,“只因这镯子造型独特,因此我记得它……”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从堂后的门口传来。三人立即转头看去,禹宣站在那里,手中的茶壶与杯盘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尚在地上袅袅冒着热气,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个镯子,脸色惨白,一如死灰。
黄梓瑕慢慢地站了起来。
周子秦不明所以,将那个镯子拿起来,看看镯子,又看看禹宣,问:“禹兄,你是看这个吗?”
禹宣的双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终于从恍惚之中醒了过来,如梦初醒般蹲下,赶紧收拾地上的杯盘碎片。
黄梓瑕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与他一起收拾碎瓷片,低声问:“怎么了?”
“忽然,有点头晕。”他说着,头埋得低低的,唯有那浓长的睫毛,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如同风摧蜻蜓翅翼。
黄梓瑕慢慢地回头,目光从周子秦手中的那个镯子上滑过,落在沐善法师的身上。
他垂首默诵佛经,一张苍老干枯的面容上,唯有一双不泄露任何神情的眼中,残存着一点精光。
吃了一盏茶之后,沐善法师起身告辞。
禹宣与黄梓瑕、周子秦送他到门口,又回来落座。夏末天气,颇为炎热,天井中小小一眼水池,也生不出多少凉快,那热茶的气息一熏,黄梓瑕只觉得自己内衣全都湿了。
禹宣给她递了一柄扇子,她赶紧拿在手中扇着。周子秦一边说着“心静自然凉”,一边却发现没有多余的扇子了,只好苦着一张脸擦汗。他抹了一把汗,可怜巴巴看着黄梓瑕,问:“崇古,扇子借我扇一会儿?”
黄梓瑕摇头,说:“你知道我脸上有易容的,万一被汗泡湿了,可就糟糕了。”
周子秦噘起嘴,说:“我就觉得奇怪嘛,王爷都不再易容了,你是他身边一个小宦官,干吗还要易容啊?”
黄梓瑕用扇子遮住脸,淡淡地说:“这边有认识我的人。”
“认识又怎么样,他乡遇故知不是挺好的嘛……”周子秦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赶紧问,“崇古,你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欠了成都某人的钱,怕被追高利贷?”
黄梓瑕对于他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早已习惯,只径自扇着扇子不理他。
周子秦顿时郁闷了,捧住她的手说:“来嘛来嘛,你来求求我,我帮你还钱你看怎么样?”
黄梓瑕甩开他的手,说:“太多了,你还不起。”
周子秦目瞪口呆:“不会吧,难怪你都卖身为奴了……看来只能靠夔王替你还了。”
黄梓瑕无语地低头扇扇子,随口敷衍:“是啊,这辈子我决定靠他了。”
禹宣默然望了她一眼,握着杯子的手在无意间默然收紧,筋节微露。但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给二人又斟了一盏茶。
黄梓瑕端起禹宣斟满的茶,抬眼看着他问:“沐善法师在广度寺多年,怎么之前我却从未听说过?”
禹宣淡淡说道:“大约是你不信神佛吧。”
他还记得,之前她的母亲初一十五就去使君府左近的寺庙烧香,而她从不肯跟从,连成都城内的寺庙尚且不熟悉,何况是郊外明月山上的寺庙。
黄梓瑕点头,说道:“但沐善法师名声如此显赫,我也该听过才对。”
“沐善法师之前一直云游四方,直到去年才到广度寺禅居,自范节度的儿子范元龙那件事之后,才名声大振——当时你已经离开成都府了。”
周子秦在旁边听着,恍然大悟:“我……我知道了!”
黄梓瑕转头看他,眉尖微微一挑:“什么知道了?”
“崇古,原来你……原来你就是……”他指着她,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
黄梓瑕以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微有诧异:“我是?”
“你们瞒不过我了!我的感觉特别敏锐!”周子秦正色,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发现事实真相了!原来,你,杨崇古,和禹宣这么熟!你所谓还不清的债,就是欠了禹宣的!”
黄梓瑕扶住自己的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子秦,你确实很敏锐。”
她欠禹宣的,或者禹宣欠她的,似乎都有道理。从这一点上来说,周子秦也是对的。
周子秦得意地看向她,拍拍胸口:“看吧,我洞悉一切,算无遗策!”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用扇子挡住下半张脸,笑了出来。
而禹宣静静望着池上睡莲,声息俱无。
黄梓瑕回头看见他的侧面,清冷浑如不似世间人的那侧面曲线,每一条起伏都是如此优美而熟悉。
心口有些东西暗暗地涌了上来,她垂下眼,低声叫他:“禹宣……”
他停了片刻,才回头看她。
黄梓瑕又问:“沐善法师说自己明日就要出行,你可知道他是要前往何处?”
禹宣说道:“去往长安。”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前倾,低声问他:“是去做什么呢?”
“据说有旧友神思恍惚,他前往开导。”
“沐善法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要千里跋涉前去,看来这位旧友,必定不是普通人。”
禹宣听她说着,默然点了点头,说:“只是我对他所见之人没兴趣,因此没有问。若你需要的话,我明日去送他时打听一下。”
“嗯,麻烦你了。”黄梓瑕说着,手捧茶盏转头看周子秦,“今日过来,其实还是为了齐腾一案。但此案我觉得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不知子秦有什么需要问的?”
“当然有!”周子秦十分认真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翻开,一条条问下去,“第一,在齐腾的家中,找到了钟会手书,你看是不是你在温阳家看到的那个?”
禹宣将他带来的那个册页接过来,扫了一眼,点头说:“正是。”
“确定吗?”
“嗯,当时我说是假的,温阳曾作势想要撕掉,但最后又留下了,你看——”他的手指向一个小小缺口,“这个痕迹尚在。”
周子秦点头,在那一条之后打了个勾,然后又看向第二条,问:“黄梓瑕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具体形容一下?”
黄梓瑕只觉得自己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腮帮子,仿佛牙痛一般。
禹宣本就神思不定,听他忽然这样问,顿时恍惚诧异,茫然反问:“什么?”
“就是……我听说你当初住在使君府内时,和黄梓瑕十分亲近,感情非常好……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关于黄梓瑕的事情,因为,因为……”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着自己的耳朵,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十分仰慕黄梓瑕。”
黄梓瑕无语地将脸转向一边,站起来走到池水边看睡莲去了。禹宣的目光一直伴随着她,他凝望着她在睡莲之前的身影,缓缓地应着周子秦的话:“她……和杨公公有点相像。”
周子秦点头:“是啊,两人破案都很厉害,不相上下!”
禹宣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抿唇不再开口。
周子秦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满脸期待,只差摇尾巴了。
黄梓瑕蹲在池边,伸手抚摸睡莲半开半闭的花朵,青蓝色的花朵和她白皙的手轻轻触碰,日光下颜色晕染,一时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分明。
她回过头看他,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放开了那朵睡莲,站起来说:“既然子秦没事要问,那么我们便先回去了。”
周子秦噘起嘴,不舍地看着她:“崇古,这里茶香花好,再坐一会儿也不错嘛。”
黄梓瑕摇头,说:“我得先回去了。”
周子秦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说:“崇古,回衙门去坐着,了无生趣啊……”
禹宣站起,就在走到睡莲池边时,他终于停住了,轻声叫她:“杨公公……”
黄梓瑕回头看他,静候他说出下面的话。
然而禹宣却始终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许久,才朝着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说:“我送你。”
黄梓瑕默然望着她,看着面前这个照亮了少女时期的美好男子,她抑制着心口的轻微悸动,也向着他露出微笑:“不必了,就此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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