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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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星回回到家中, 确切的说,这间平房,已经成了他舅舅舅妈的家。
屋内只留堂屋的灯还亮着,单星回的姥姥, 坐在板凳上等他。
“去哪儿了?你这孩子, 再生气, 也不该一句话没撂下就跑了。”单姥姥拿着手里蒲扇给他扇扇。
这孩子, 去哪儿了啊?满身满脸的汗。
“我舅呢?我还没问他, 我的信, 怎么会全都堆在书房的旧纸箱里。”单星回没好气的说。
单姥姥不识字, 但听大儿子说,那信上的收件人,写的是沈岁进。
沈岁进可不就是,之前住在隔壁的沈家闺女吗?段汁桃嘱咐过她, 沈家人不好惹。单姥姥还记得,沈岁进有个挺大气的后妈,那年这个后妈,还托自己给她娘家的侄女,打了两件羊绒小毛衣。
“你舅睡了, 就你那急赤白脸的样子,你舅吓得, 不得耗子躲猫啊?”单姥姥也气,她上星期才从兴州老家来北京。本来接到闺女和姑爷从香港打来电话,托他们两老,先上北京帮他们打扫屋子。闺女全家马上就要搬回北京了, 这么多年没见, 想让两老顺便在北京住上一段时间, 尽尽孝。
谁知,单姥姥一进老平房,傻眼了。
这屋子收拾得妥妥当当,一点儿也不像多年没住人的样子,门把上,干净得连粒灰都没有。
单姥姥还以为,闺女把房子租出去了。不过也没听说,这屋子租人了呀?
刚和老伴儿把两只大行李箱抬进屋里,大儿媳香玲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院子里见到彼此,于是一时之间,驻足原地,互相大眼瞪小眼。
单姥姥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拿手上的行李箱去捅老伴儿,怒问道:“老段,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和儿媳妇,前几年说上北京打工,原来这份工,打到了女儿家啊?他们两口子上这儿住,显然事先没和段汁桃打过招呼。
这可把单姥姥一下气得够呛。
儿子两口子来北京务工之前,单姥姥就吩咐过儿子他们,千万别打这房子的主意。这是女婿在北京辛苦教书十来年,才买下的福利房。他们一家三口才住了一年多,这房子新的很,宁愿空置着,也舍不得租出去,就是怕租户把房子弄旧了。
况且儿子和儿媳妇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单姥姥心里是门儿清。
他们不就是想白白占妹子和妹婿的便宜吗?说得好听,两口子上北京奋斗!其实把孩子丢在老家给他们老两口带,平时孩子上学就托寄宿学校。说是在北京打工挣钱,可一年到头,始终也不见两口子,掏出半个子儿给孩子垫学费,还得两个老人往里头填窟窿。
老段笑嘻嘻地挠头说:“老太婆你就别掺和这事儿了,咱们把这房子打扫打扫,就当老大和香玲,这回是和咱们一起上的北京。”
当初就是老段教唆儿子和儿媳妇,撬了女儿家的锁,得个便宜住进来。北京的房租贵,女儿家的房子又空着,给她的哥嫂住住,又能怎么的?也不知道老太婆哪根筋搭错,非得揪着这件事不放。
这几天,老段都快被老太婆叨叨得脑袋炸出花儿。
可老段心里,始终觉得自己这件事,办的对极了,而且还特别有理!亲戚之间,互相帮衬一把,难道不应该?他把闺女养这么大,还没从闺女这享过福,让她帮帮她哥,她还能说个不字?
单姥姥心疼外孙,见单星回被气得夺门而出,心口疼得要命,可自己老胳膊老腿儿,哪跟得上年轻人的脚步?她在后头追了单星回几步,没多远,就被甩的看不见他人影了。
实在睡不着,就一直坐在客厅的板凳上,吹着小电扇,用蒲扇拍赶着蚊子,等他回来。
单星回想去书房理一理自己的信,核对一下数量,看看少没少。
缺德死了他大舅。大多数的信,还被拆过。
“姥,你先去睡吧,我还有事儿。”
单姥姥劝他不许再生气:“天大的事,你今晚先睡个好觉,有什么,明儿起来再说。从香港坐飞机回来多累啊?先去歇着,等明天你舅舅他们起来,我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单星回拂了拂手,锁着眉道:“明天我要问问他,我这信是寄到隔壁的,为什么他给我全收了。还有,他凭什么拆我的信啊?偷窥人隐私,这是犯法!”
单星回平时为人处世很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自己这方面的私事,小心眼死了。哪有人这么离谱这么没道德,乱拆人信的?就是他爹妈,都没对他干过这样缺德的事儿!
连珠带炮的接着追问:“姥,我舅他们,不是这回和你们一起上北京来的吧?这满屋子的生活用品和家当,我和我爸妈走的时候,可是差不多全理空了,堆在杂货间。有这么来个三两天,就把沙发坐得破皮儿的吗?”
就是要怼死缺德的大舅一家,占人便宜不说,干的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单姥姥尴尬地摇着蒲扇,心虚了半晌,才义正言辞地说:“这事儿你别急,姥姥会做主,让你大舅给你妈一个说法。他们这么些年在北京,该付的房租,姥姥让他们一分不少,掏给你家。”
单星回一旦小心眼起来,要把人连肉带骨的嚼干净了,才解气。
阴鸷地说:“嗯,是一分不能少,正好明天我上中关村买电脑。”
单姥姥哄他:“先睡吧?折腾到这么晚,姥姥床都给你铺好了,洗洗睡啊?”
单星回喜欢他姥姥,小时候他姥姥就特别疼他。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去世早,姥姥觉得这孩子缺人疼,惯得他比自己的内孙还要宠溺得多。单星回讨厌他舅舅一家,但也心疼老人夹在中间,便软和下来说:“算了,东西我明天再理,先去洗个澡睡觉。”
听他终于肯去休息,单姥姥这才把悬着心放下来,手里的蒲扇摇姿都轻松了许多。
“快去吧,姥姥给你新买了毛巾、牙膏、肥皂和凉拖。”
第二天单星回睁眼,已经是十点多了。
他很少睡懒觉,就是经常在实验室呆到两三点,只要床头柜六点的闹钟一响,他照旧能精神地起早。
可回到老房子里,回到少年时曾经熟悉的环境,他破例地睡得沉,连太阳都照到腰线了,他还没有知觉。
屋内的电风扇,对着他的脸吹,吹得他的脖颈以上的位置,冰冰凉,脚和腿部的位置,却被太阳晒得又旺又烫。
北京的夏天,对比起香港夏天的毒热,热得有气无力的。但饶是如此,单星回依旧决定给老房子装几台空调。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在这院子的小书房里,研究空调的制冷原理,他姥姥问他,什么是空调?他回答,空调就和冰箱冰柜差不多,他姥姥特别聪明,一下就把人比喻成冰柜里的雪糕。
冰箱冰柜为雪糕服务,而空调为人服务。见到快六年没见的姥姥,单星回心疼极了。姥姥还是那个姥姥,却已经是满头银发的姥姥了。
姥姥的背,年轻的时候,多直啊?她领着他去杏林里面摘杏子,摘了满满一大筐,回去用盐和糖腌渍,给他做杏脯红烧肉。姥姥那时候,摘那么一整筐的杏子,腰都还是直挺挺的,现在却老得像只骆驼。
单星回一睁眼,躺在床上,眼角被风扇吹出了泪来。
眼眶一阵酸热,心想:姥姥还能在人间享受几年呢?他必须要买空调!
他们一家在香港住的教师公寓,宽敞又舒适。一年四季,冷了热了,就不间歇地开空调。父母在穿衣上比较节约,但是在其余的生活品质上,人到中年,便开始不愿意将就。
这次回北京,单星回报名了大学生公路赛车夏令营,下星期去报道。段汁桃给了支他五千块的经费。临走前,单星回琢磨着,回北京要去中关村淘一台手提电脑,就又申请了七千块的电脑经费。其实平时他还有攒小金库的毛病,拿了奖学金,又或者在什么杂志上刊登了文章,拿的稿费,这些统统都没和家里报告过。
左右段女士现在已经对钱麻木了,他那点小钱,三五万的,人家未必都瞧得上眼儿。她男人多厉害啊?最高记录,一个月提回来过八万美金的项目分成。啪的一声,把装满现金的小手拎箱,往玻璃茶几上一扔,数都不带数的,全部交给段汁桃。
人家现在有财大气粗的老公撑腰,段汁桃面对傲慢的香港人,是一点儿也不怯生了。
完全不像刚去香港那阵儿,做什么都缩手缩脚,去菜市场买个菜,还要被香港人嘲笑不会说粤语,故意装作听不懂,不给她拿菜。段汁桃不服气,杵在原地,涨红着脸,想辩驳些什么,人家还用英语,不知道暗搓搓的羞辱她些什么。
钱很多时候,能带来自信和尊重。段汁桃过过苦日子,以前觉得钱重要,现在更觉得钱太重要了!
你要是捉襟见肘,举手投足间,难免露出局促的窘态,人就是这样,见高踩底的。你诚恳朴实又心热,但人家瞧你第一面,你灰头土脸的,人家会这么善意地看你吗?
你的诚恳朴实,到了人家眼里,可能就是穷酸样和没见过世面。心热,可惜人微言轻,也就变成了多嘴多舌,没有意义的聒噪。
在香港待了几年,见识过香港的物欲横流,段汁桃也总教育儿子:钱不是万能,但没钱,万事不能。大方承认自己对金钱的渴望,并不可耻。只要不是过分的虚荣铺张,钱这东西,有多少,就光明正大地努力挣多少。
从古至今,谁会嫌钱多啊?
还有,段汁桃在香港买东西的时候,坚决不说粤语,那是她坚守的倔强。尽管段汁桃拥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在香港待了几年,不仅能听得懂大部分粤语,还能偶尔和教师公寓里的朋友们,用粤语茶余饭后交流,但只要出门买东西,段汁就坏极了。她不仅装作听不懂粤语,还一个劲儿地坚持说普通话,气得卖东西的人,抓耳挠腮的,快崩溃。
段汁桃心里可得意了:就许你们欺负我们这些大陆来的,不许我们欺负回去啊?和你们做买卖,想从我口袋里掏钱,还强迫我用你们的方言,有这么霸道傲慢的事儿吗?粤语和普通话其实挺像,做生意的人,平时接触的人多,他们其实听得懂普通话,只不过喜欢看人下菜碟。
仿佛粤语是宇宙第一语言,还掺杂着几句高贵的英语,看人的眼神,就是那种:你这乡巴佬,土死了,我说什么,你能听得懂吗?
段汁桃见坏学坏,也学会了看人下菜碟使坏,碰上那样傲慢无礼的刺儿头,坚决装傻充楞,心想:我就不惯着你,我只说普通话,生意爱做不做,不做就拉倒!
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段汁桃信奉得不得了。那就是:钱必须交给家里头的女人管着。
她老是拿单琮容,给单星回洗脑:你瞧你爸,挣那么多,他给自己留一分没有?往后你要是成家立业了,你的钱,必须也得全部交给你媳妇儿。你们男的,兜里有几个钱,脑子就不清醒,全给败光了。
段汁桃说这些话,可不是无凭无据。港大教师公寓里,就发生过好多这样的例子。
香港的教授待遇,比大陆高出了好几截,所以香港的教授们,基本上可以算是体面的中产阶级。段汁桃和公寓里的几个教师家属,出去喝下午茶的时候,经常能听见哪位教授的八卦。不是乱投资导致欠了一屁股债,就是这次金融危机,谁谁想着抄底楼市,结果抄在半山腰上,断供被银行逼死了。
大环境经济在下行,自家的经济收入却在逆行向上,这给段汁桃敲响了警钟:是得早点回大陆去,这世上哪有什么盛极不衰的地方?
她得往大陆走,大陆的一切,正充满希望、欣欣向荣。
单星回在书房整理了一天的书和旧物,他在装满的信封的纸箱里,翻遍了,也没找到最重要的一封。忙过了点,等想起来,已经来不及去中关村转转。
段家大舅,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见外甥,连晌午饭都没回来吃。
下午的时候,单星回提前和家里打了招呼,让姥姥不用做自己的饭,自己晚上约了人,上外头吃去。
大舅舅家的表弟,小屁孩儿,跟在单星回的屁股后面一整天了,嚷着也要跟他一起出门。单星回还没揍他呢,净在他的书房里瞎捣乱,帮倒忙。
他管星回叫二哥,因为他自己的亲大哥,比单星回大一岁。
“二哥,我爸他们,是不是真像我奶奶说的那样,是个黑心鬼?这么多年,一直占你们家便宜啊?”段扬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有些辨别是非的独立思考能力。
上星期,他跟着爷爷奶奶,从兴州老家来北京。本来说是放暑假了,带着他一起上北京来找他爸妈。可一到北京,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就吵个没停。
他们几个大人,已经整整吵了一个多星期了。结果事情还没翻片儿,时不时地引起一阵小骚动和暴乱。他奶奶只要想起来,就扯着他爹的耳朵骂。
段扬听明白了,原来爹妈这几年在北京,一直偷偷住着表哥家的房子,在这当白嫖的租客。当初他们是偷偷撬了锁,住进来的。甚至欺骗了这一片的邻居,说是姑姑让他们两口子在这常住。
段扬在小学科学课上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杜鹃鸟的故事。杜鹃鸟是鸟界的奇葩,懒惰且卑鄙。自己下蛋不筑巢,专门把自己的蛋,下在别的鸟类的窝里。杜鹃鸟的基因,天生带着不要脸的坏。刚孵出壳儿,就开始挤兑窝里原主的鸟蛋,一点儿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和良知。这坏种儿,一出生就费劲全力,把原主的鸟蛋或者鸟雏,一颗颗、一只只地给推出去砸死。
段扬被这种生物的劣根性惊呆了,甚至在课堂上,举手发言说:“老师,虫子分害虫和益虫,鸟有分害鸟和益鸟吗?杜鹃鸟,坏透了,天生的坏胚子,它就是害鸟!”
现在,段扬觉得父母这行为,和可恶的杜鹃鸟也没什么区别了。他甚至为父母这样的行为,而感到深深的羞耻。父母可一点儿都不像爷爷奶奶和他说的,他们在北京辛苦打工,为留守在老家的他和大哥挣学费、挣生活费。
段扬记得很清楚,奶奶有时候会跟爷爷吐槽,问:“老大他们两口子,在北京是不是混的不成啊?上回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来,是一个月前了吧?这两口子没良心,一个月打一次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都没有。还有,马上快开学,他们到底出不出两个孩子的学费啊?怎么老叫咱们垫呢?垫了老大,老二家心里就不痛快,老二媳妇也嚷着要出去打工,把孩子撂在家里,让咱们看。”
由此可见,父母是没给他和哥哥,打过什么学费和生活费的。
单星回揉了揉他的头,敷衍的说:“你小孩儿管那么多干嘛?我的书你别乱翻啊,有一些是我理好,归好类的,我查资料要用。柜子下排的那些,有的是漫画和连环画,你爱看随便拿。”
段扬心里特崇拜他这个表哥。
表哥在老家,那简直就是神童一般的存在。听说他两岁,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就能背唐诗三百首,到了三岁,已经能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念小学的时候,就显示出了他卓越的学习天赋,竞赛得奖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整面墙。
“二哥,你一会上哪儿去,能带上我吗?”
注意到单星回下午洗了澡洗了头发,还穿得特别齐整,段扬猜测,他这是出门约会去了。
单星回心想:我好不容易喊沈岁进别带陆之瑶,我还带你这个电灯泡呢?
掐了掐他的脸,道:“不能。不过回来,我可以给你带一把羊肉串。”
段扬微微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摸着下巴说:“你是不是去和沈岁进约会啊?”
单星回吓得直起腰。他怎么知道沈岁进的?
段扬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贼宝贝的那箱信封:“那上面的收件人,全都是一个叫沈岁进的姑娘。”
单星回蹬了他一脚:“臭小子,原来是你拆的啊?!”
段扬捂住被蹬痛的屁股,龇牙咧嘴的,继续送死道:“这个沈岁进,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啊?”
单星回抬起巴掌,就想脱了他的裤子削他:“还说,你再说,我真揍你啊?!”
段扬:“奶奶说,沈岁进家可厉害了!她爷爷,是这所大学退休的校长,她后妈是什么领导,她爸爸还是这学校的教授,然后她姑姑和姑父,还是特了不起的人物,这些是不是真的啊?”
单星回服了这倔小子,越不让他说,他越往锥刀上怼。
放下巴掌,改为狠狠揉搓。单星回一边用力揉搓着他蓬乱的头发,一边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生命一号吃多了,早熟啊?”
才三年级,说的话,有这么成熟的吗?还是说,现在的小学生,流行早恋啊?
段扬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劲儿追问:“二哥,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沈岁进啊?不然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直给她写信呢?哦,不对,这两年没写了,前两年,写的勤。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张画,没塞回信封呢!”
单星回的身躯一下震住,较真追问道:“是不是一张素描?你赶紧给我找出来!”
找了一整天呢,愣是不见那张画。
那是初二那年,他们一群人去芦花荡陪沈岁进写生,他在边上随手画的。他没专业系统地学过素描,但是小学的时候,学校周末有业余素描课,他曾经被段汁桃要求,去学过一个暑假。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装电话,仅靠着一个月一两封的信,和在北京的父亲保持联络。
段汁桃让他学画画,是想请他画一张全家福,寄过去给单琮容。让远在北京的单琮容,能瞧瞧家里的老人多苍老了、妹子出落得多灵俏了、妻子操持这个家又显老态了,而从小缺少父亲陪伴的儿子,现在已经长得,个头快超过她了。
段汁桃舍不得去照相馆,照相馆拍一张照片要十块。家里没有余钱了,一块得掰成两块使。段汁桃只在儿子每年生日的时候,狠狠心,舍得一回,带儿子去照相。
单星回天生就有一股悟性,学什么都特别快。于是小学三年级,他就能画全家的素描,甚至画全家福的时候,还能把花卷蜷曲的狗毛,画得活灵活现,特别逼真。
在芦花荡的那次,单星回从沈岁进装画笔的小柳条箱里,悄悄拿了一只黑色水笔,撕了一页画本,夹进草稿本里,偷偷地在画沈岁进。
沈岁进在画画,而他在画她画画的认真样子。
这张画,后来被单星回一起带去了香港。
是什么时候,打算真正送给沈岁进的呢?
大概就是初三毕业那年,在香港,同学聚会上,大家唱着一首歌,是小虎队的《离别的车站》。
有女生借着酒劲儿,和单星回告白,她说:“单星回,如果再不和你好好告白,我们可能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酒桌上,同班同学跟着起哄,推搡着让单星回接受女生的心意。只是那一刻,单星回突然开了窍一样,心脏像缺了口似的一阵疼痛。
他和沈岁进好像就是这样,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突然跟着单琮容来了香港。
初到香港的单星回,忤逆极了,和单琮容的父子关系,简直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
单星回甚至会指着单琮容的鼻子大骂:“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你凭什么要让别人的人生为你陪葬?你去北京,我和我妈就得毫无怨言地等着你接我们去北京,一等就是十几年。你要来香港,我和我妈还得屁颠屁颠地收拾包袱,和你连夜飞来香港。甚至我休学,你都是偷偷瞒着我办的。单琮容,我他妈真不想当你儿子,太受这窝囊气了!”
从小到大,那个众人眼中,乖张却很懂事的单星回,第一次挑战了家庭里的父系权威。
段汁桃也委屈死了。她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乡下女人,跟着丈夫走南闯北,到了香港,连去菜市场买个菜,都要受人白眼,被人嘲笑,好像大陆来的人,天生就是一个原罪标记。
儿子在那边骂老子,段汁桃只能在边上,伤心委屈地无声掉眼泪。
这么多年,只有儿子最懂她,懂她的委屈求全和退让。
她刚在北京找到工作,领到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薪水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又满足啊?那是她窝在家里,当了十几年没收入的家庭主妇后,终于挺直腰板说话的资本。尽管见习期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三百,但段汁桃真的又骄傲,又满足。这么多年,她终于不再伸手问男人要钱了,并且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刚入职场没多久,为了丈夫的事业和工作,她只能再一次选择回归家庭。
她想过的,去了香港,没工作的话,她可以去餐厅给人刷盘子端菜盘做起。无论怎么样,不能让自己在家里闲着。可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不会说一嘴漂亮流利的粤语,在香港会遭受什么样的歧视和排斥,简直可以用寸步难行来形容。
那一次激烈的家庭会议,让单琮容重新审视了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确实,这么多年,这个家庭是以他的工作为重心,而不停地连轴转。
这个家,从未有过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不夸张地说,如果处理得不好,就此分崩离析都有可能。
单琮容那阵子甚至想过,既然妻子和儿子都不想在香港继续过下去了,那就干脆回京大去吧。项目黄了就黄了,前途没了就没了,人活一世,不可能只有一个出路吧?绝处还能逢生,世外还有桃源,可能忍过去这一段辞职的阵痛,自己回了北京,兴许还有别的办法继续完成自己的事业呢?
单琮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并且善解人意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聪明绝顶、嘴贱但心却不毒的儿子。
单琮容准备放弃香港项目的时候,单星回平复了情绪,愿意和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了。
单星回开口是有条件的,双手抱胸,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老子:“你这项目最快要多久?”
单琮容一听,心里有些震动,儿子这是松嘴要改口风了?
忙说:“赶上经济形势不好,马上要金融危机了,项目本来最快要四年,现在估计得六年。不过越是挑战,也越是机遇,把握好这个风口,未来几年的成就和报酬,可能会比预期多得多。”
单星回懒耷耷的,没兴趣听他的宏图大业,但他毕竟是他的老子,如果连家里最亲的人都不支持他,单琮容还能指望有谁可以依靠?
“上大学我要回北京,你能做到,到时候把我弄回北京去吗?”其实不用靠他老子,他自己照样能考回北京去,他之所以这么问,是给单琮容一个台阶下。
单琮容眼睛一亮,立马立三指保证:“能、绝对能!到时候,我还能给你争取出一个双校双证!”
单星回含糊地应了声“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初中毕业的同学聚会上,单星回回想了自己初三这一整年,确实是不像话的。甚至厌学情绪浓重,只顾着去篮球场打球。如果不是毕业聚会上,有女同学向他表白,单星回可能会觉得,自己刚到香港的那段时光,估计就是自己人生之中,最黯淡无光且不被欣赏的一段历程了。
这个女生提醒了他,他欠沈岁进一个正式的告别。初二那年,前一天他还在上课,第二天去学校,单琮容就来接他,说已经给他办了休学,后天出发去香港。
单琮容怕他有情绪不肯走,所以干脆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段汁桃也怕儿子闹,所以也一直不敢告诉儿子,家里即将要发生的变动。
然而,告知单星回的那一天,本该是夫妻俩最忐忑的一天,可却被单星回平平无奇的一个“哦”字打发了过去。
单琮容都纳闷,这孩子从小就特别独立和有主见,不可能对他这么做没意见啊?
事实是,单星回确实有意见,并且意见还特别大。但他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有耐心,特别能忍,做什么事情,不到临界点边缘,绝对不会爆发出来。
于是这场爆发,迟到一年多,在单星回初三毕业这年,彻底喷发了出来。这个家,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严峻的一场亲子关系危机。
还好,单琮容、段汁桃、单星回,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善良。这场风波,很快就因为他们仨之间的包容与理解,平息了下来。
也是那时候,单星回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给沈岁进写信。
他找出自己初二那年,在芦花荡画的速写素描。这张素描,一直夹在他最喜欢的科幻里。他想把它寄给画上的主人,沈岁进。
为此,他还特地买了一张迪士尼卡通联名的邮票。
沈岁进说她小时候,喜欢看迪士尼的系列电影和动画。单星回想了一下,她好像说过,她最喜欢winne熊,因为熊憨憨呆呆的看上去很可爱,还特别喜欢掏蜂蜜吃。她多愁善感,却又信心满满地说过:喜欢吃甜食的人,心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可寄出去的信,一连两个月都没有任何回音。单星回以为是邮局弄丢了,于是一连又写了好几封去北京,可依旧没有一封回信。
单星回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又或者沈岁进可能真的生气了,不想和他做朋友,收到信并不打算回复。
单星回打过国际电话,他还记得沈岁进家的电话号码,可惜成了空号。
坚持写了两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漫长的时间,足以让单星回确定,沈岁进是真不打算给他什么回应了。
寄出最后一封告别信,少年的单星回,拍了拍邮局的铁皮邮筒,低声说:“以后不来了,有去无回,投喂了三年,连个蛋都没给我下过,你真是一点儿都不给我争气。”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它总得让你失去点儿什么,以显示它在你这的存在感。
段扬把找来的《七龙珠》漫画打开,里面夹着一张对折的画纸,那是他随手从信封中抽出当书签用的。
单星回对着失而复得的素描,仁慈地没追究,这张画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旧漫画里。
单星回让段扬去给自己从冰箱拿一瓶饮料,段扬屁颠屁颠的去了。其实单星回是想把他支开,好好看一看这张丢失多年的画。
这是他寄给沈岁进的第一封信里附赠的。他以为邮局在邮寄的路途中,把它弄丢了。这么多年,纸都脆黄了,上面的笔迹也显得稍显褪色。
他看着上面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执画笔的青涩沈岁进,想起来昨天见到她时候的样子,觉得沈岁进好像长高了许多,并且肌肉还变得特别结实,一看就是平时经常锻炼。
还有,沈岁进比第一次,他见到她,初中转学那会儿,还要惊艳得多。
单星回从不轻易评价一个人的外貌,那样显得既粗俗又没礼貌。
以貌断人,是最低智的行为。因为港大里,就有许多随意穿着汗衫,趿着拖鞋,连保安气质都没有的老头。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老头,其实很多都是学术界大名鼎鼎的大牛。单星回想由衷地赞美沈小姐,她是真长成了一位翩翩淑女。
沈岁进经常说段女士长得像她妈,单星回对他妈没有什么特殊的审美,可能从出生第一眼就看起了吧,稀松平常惯了,就不觉得段女士有多漂亮。
据说沈岁进是拣着爹妈的优点长的,出落得比她爹妈还要精致好看。单星回现在想起来,成年后的沈岁进,似乎从某些一晃神的角度来说,确实有一二分像段女士。
他对段女士脸盲,但是却清晰地认识到,沈岁进长得,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单星回准时到了沈岁进家楼下。
锦澜院的别墅他之前来过,沈岁进的奶奶喜欢招他去家里玩儿。家属院的别墅区,格局大同小异,单星回倚在靠近门边最近的一根路灯杆儿上。
听见沈岁进开锁出门的声音,在和里面的梅姐说:“我出门了,梅姨,一会儿小陆家教回来,你让她找徐阿姨兑点公交票。徐阿姨单位老发公交票,她开车上班用不上。小陆今天出门早,徐阿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了,回来你记得和她说。”
梅姐应了声:“哦。”
然后马上追问:“昨晚是谁在楼下喊你啊?”
沈岁进心虚地打马虎眼儿:“我同学,昨天我东西落薛岑车上了,他送回来给我。”
梅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的样子,拖着长长的尾音:“晚上早去早回啊?大晚上,一个姑娘家的,在马路上走要留心眼。”
沈岁进说:“放心吧。”
出了门,不等她走到大铁门这里,单星回就从靠着的杆子上直起了身,出现在铁门外。
沈岁进今天特地穿了一条长牛仔裤,怕晚上招蚊子,上衣就是简单的白色t恤。
她不化妆的样子,单星回仍觉得赏心悦目,可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瞧,就问:“晚上想吃什么?”
沈岁进:“不是吃羊肉串吗?”
单星回:“你光吃肉啊?”
沈岁进:“那你还想吃什么?”
单星回:“你不来点主食?”
沈岁进:“最近减肥呢。”
其实减肥是从今天才开始,临时起意要减肥的。因为梅姐今天对她说了句:“小进,你脸上得有肉才好看,你瞧你现在多好,再添点饭吧?”
吓得沈岁进以为自己胖成了一颗充气气球,当场停筷。
单星回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事儿吧?”
这么瘦了,还减个什么肥啊?
出其不意的肢体接触,让沈岁进一下烫红了脸,耳根都快烧红了,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说:“没烧,精神正常。”
单星回追了上去:“你这小短腿,走路还挺快。”
沈岁进仰头瞪了他一眼:“腿长了不起啊?”
单星回嘿嘿一笑:“不逗你了。我今天没来得及去中关村,明天才去买电脑,到时候还得喊人上家里拉网线,这两天帮不了你挂机。还有,我想给家里装几台空调,我姥姥他们应该在这玩一阵子,北京的夏天,好像比我们初中那会儿要热。你明天能陪我,上市场里买空调吗?”
沈岁进说:“你没看街上多了多少辆汽车吗?到处都在造路、造楼,汽车尾气加剧城市热岛效应。没准再过几年,北京夏天最高温度,能突破38度。”
单星回:“也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北京才这么热。”
沈岁进:“?”
单星回:“热烈升温,欢迎我回京。”
沈岁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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