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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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汁桃和单琮容, 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大,恰是一年之中,暑热最重之时。
单琮容半个多月前崴了脚, 段汁桃就给他天天炖猪棒骨汤喝。有时候去菜市场起得晚,好的筒骨已经被人买走了,段汁桃就狠狠心, 买价格稍高的牛骨。
饶是单琮容对她解释:“喝骨头汤,不补钙,嘌呤高,还容易得痛风。”
段汁桃仍觉得, 单琮容之所以能在脚肿成老高的馒头情况下,半月就把腿脚给养的利索了,这全都是自己给他炖的,一碗碗奶白奶白的骨头汤的功劳。
段汁桃下了飞机,走出通道,站在接机口处张望了一会儿,对单琮容抱怨:“瞧瞧你养的好儿子!一早就知道咱们今天回来,也没个良心来接咱们。”
单琮容推推眼镜:“按时间推算,他得明天下午才和车友到达北京。路上骑慢点儿,安全。”
段汁桃:“你儿子现在可能花钱了, 一辆自行车, 就得一万四,还得提前三个月从法国订购。小时候他也没这些昂贵的爱好啊?这回去夏令营, 我给了他五千, 买电脑, 又是七千。都说穷养儿, 富养女, 你儿子现在,可不比咱们养一个闺女,便宜多少。”
单琮容知道她口是心非的毛病,儿子有兴趣爱好,段汁桃举双手赞成,每次都特别支持。只是有一个毛病不好,过惯了苦日子,现在手头宽裕了,有时候淌水似的花钱,她就有极重的负罪感。
好像花钱是一种罪孽,她自己花钱,就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两人去行李转盘那拣行李。
说来也怪,去香港的时候,只有三四个行李箱。这么多年过去,回来的时候,还是这四只皮箱。仿佛时间并没有流逝多少,他们只是简短地去香港旅游了一趟,并不是在那儿拖家带口地定居了几年。
段汁桃心里很笃定,自己迟早是要回大陆来的,这几只数量没有增加的行李箱,就代表着她要回大陆的决心。
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香港那儿,始终不是她的家。
两人直接在机场里面打了车,四只行李箱后备箱放不下,段汁桃就让出租车司机,帮她拣一只放在前面的车厢里。
段汁桃单独坐副驾,单琮容坐在后排,看行李。
“去哪儿啊,您两位?”司机问道。
“京大家属院,师傅您认识路吗?”段汁桃答道。
“嗐,您说什么话呢,京大是咱们北京和全国的门面,我们跑出租的,能不知道吗?”
这会儿是暑假,司机眼睛毒,见着他们拎了几个行李箱,不像是外地游客去京大旅游的,便问:“您二位是在京大工作吗?”
段汁桃:“我爱人在京大里头教书,不过外派好多年了,这会儿流放完才回来。”
司机往后视镜,打量了一眼单琮容,注意到他脸上厚厚的镜片,确实一看就像是书卷气息浓厚的教授。
司机说:“你们教授,是不是工资特高啊?”
段汁桃笑笑:“靠那点儿工资,养活一家老小是不能够了。”
工资确实算不上高,教师待遇对比起香港,确实会让生活显得捉襟见肘。
不过段汁桃话只说了一半,本职工作之外的外快,足够能让一家人过上还算富足的生活。
司机应声:“这几年北京的房子涨了好多,以前都说万元户不得了,现在得百八十万的,才能沾得上富裕的边儿。”
段汁桃对着司机说出口的这个数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打了个算盘,自己手头有五六张卡,其中两张加起来,就够得上那个数字。
可能是在香港待久了,见识过香港的纸醉金迷,段汁桃心里便也不觉得,那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司机是个话痨,特别爱从段汁桃的嘴里套话,因为单琮容是个闷葫芦,压根不接他的茬儿。
段汁桃坐在副驾上,被下午的太阳,晒得真个人热熏熏的,听着司机的唠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家属院的巷子口。
单琮容下车去后备箱拿行李,司机心热,下车帮他一起抬。
段汁桃还没下车呢,坐在副驾上,惊悚地看到她大哥段志强,骑着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吹着口哨,正往巷子里钻。
段汁桃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看见从巷子的门院儿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影,段汁桃这才确信,刚刚那个骑自行车,从自己眼前滑过的人,就是她大哥没错。
她大嫂何秀琴,正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可能是听到自行车车轱辘压过石子儿的声音,赶了出来,把段志强拦下,撒野的把段志强拽下了车,吼道:“你怎么回事儿?!车间主任说你今天又没去上工,这个月已经旷工五天了,这才月中,段志强,你真是能耐啊你!一天天的骑着自行车出去浪,浪到了哪个野娘们儿那里!”
段志强被母老虎拽下车,一时没扶稳车,车被摔在了地上,两个大轮胎,骨碌碌地转着。
“还能上哪儿去,去打麻将了呗!我跟你说,我今天手气好,赢了三把自摸,四把送糊。晚上加菜啊!这会儿还早,你上菜市场割点猪头肉回来,我下酒。”
何秀琴拎起他的耳朵,银牙切齿地骂道:“我看把你这耳朵割下来就酒就很好!再说了,你爹妈他们在,买菜的钱,用不着咱们出,咱们能不出就不出。想吃肉,你和你妈说去!”
何秀琴注意到巷子口停了一辆出租车,瞟见车后备箱盖子后面隐约的人影,吓了一跳:“今天几号?你妹你妹夫,这是回来了?”
何秀琴刚下工没多久,她和段志强不在一个厂子干,不过两个厂子离得近,何秀琴吃了晌午饭去找段志强,想商量商量两人到底要不要出去租房子,又或者还是脸皮厚点儿,继续赖在妹子妹婿的家里,过渡一阵儿。
大正午的,也没带一把伞,顶着老大的太阳去找段志强,结果他们车间主任跟何秀琴说,段志强今天压根儿没来上工,气的何秀琴也撂挑子不干了。
他不上班挣钱,她还挣个球!
女的在家忙活吃喝还不够,他们男的,懒到连工都不去上了。做女人没必要这么苦自己,男人不争气,那自己就比他更不争气,看看谁比谁烂,烂菜里面,总有一个得出头。
何秀琴一点儿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段志强爹妈健在,段志强摆烂,不愁没有爹妈给他擦屁股,她呀,省省这心吧,把自己过明白了,多享受。
段志强循声望去,整个人也惊了一下,今天是二十号了吗?段汁桃他们回来了?
段汁桃早把他们在巷子里说的话,全部听在了耳朵里。
心想:大哥两口子,可真应了那句:天造地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连几个菜钱,他们都想从妈的口袋里抠。
段汁桃眼下还没想到,为什么自己的大哥,会骑车自行车,穿梭在家属院里,只当他们这回,是来做客。
何秀琴捅了捅段志强,给他使眼色,让他上去帮单琮容提行李箱。
段志强犯犟不肯去。
让他去给单琮容抬箱子?做梦吧!
别忘了,爹说,可是单琮容一直拦着妹子资助他,这个抠精吝啬鬼,别想他这个大舅子,能给他甩什么好脸儿!
何秀琴被他这愚蠢的智商气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他可真是一点儿不明白呀。
何秀琴赔着笑脸迎上去,段汁桃伸脚从车上下来。
“大嫂,我们今天回来,你和大哥来看我们啊?”
之前和父母通电话,父母说这几年大哥大嫂上北京打工来了,想来是听说他们两口子从香港回来,今天特意来看他们的吧?
也好,多个亲戚在北京,也能走动走动。
何秀琴支支吾吾的:“桃儿,大嫂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
段汁桃下了车,刚站稳脚跟,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听大嫂这话,就是话里有话。
段汁桃镇定地说:“什么事儿啊?”
何秀琴瞭了一眼巷子里的段志强,装作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哥在三环那块儿的房子,租期前几天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爸说先让我们两口子上你这挤挤。”
段汁桃被膈应了一下。
爸说?爸有什么权利说呀!这是她和单琮容的家,爸问过女婿一声吗?擅自做什么主!
不过人已经先斩后奏地住进来了,段汁桃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知道哥哥嫂子的脾气,她要是当场发作起来,恐怕日后,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还会成为他们给她身上泼脏水的话柄。
他们会在乡里乡外,绘声绘色地大骂出口:段汁桃啊?别跟我提这个人,我就当没她这个妹子!人家现在攀了高枝儿,是城里人,咱们乡下穷亲戚,人不待见我们!
段汁桃强笑着说:“住啊……我这平房卧室不多,嫂子,你和我哥是打地铺吗?”
何秀琴被段汁桃落了个下马威。
确实,她忘了段汁桃回来的日子,昨晚还占着段汁桃的主卧呢。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没见着老头和老太在屋里,不知道他们俩上哪儿去了。可能是掐算着女儿女婿今天回来,领着段扬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吧。
何秀琴领着段汁桃和单琮容进屋。
段汁桃和单琮容拎着四只胖手提箱,段汁桃给他使眼色,隐隐觉得这画风不太对劲。
怎么大嫂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给他们夫妻俩带路啊?
这不是她的家吗?
段志强已经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推进了院里,立好了脚靠。
单琮容叫了句:“大哥。”
段志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扭头就去了客厅,瘫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何秀琴被他气到心梗。这人,好歹也装装样子啊!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演一演的吗?!
不争气的东西,什么东西筹谋得再好,到了段志强这里,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这蠢出生天的蠢货,他是想现在,就把馅儿露给妹子妹婿看?
猪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秀娟气恼地去把电视的插头都拔了,恨恨瞪了窝在沙发上的段志强一眼,示意他别再捣乱。
何秀琴有些心虚,跟着段汁桃进了卧室,刚要张口说房间睡不下,她和段志强昨晚在他们的主卧睡了一宿,可没想到,原来这屋子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床单都换了新的。
她和段志强挂在衣柜上的衣服,她放在梳妆台上一些搽脸的香,眼下全部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婆婆打扫的屋子,她嘴里一直念叨着闺女二十号回来。
何秀琴心里有些吃味儿。自从婆婆五六年前,那次上北京瞧肠子的毛病开始,她在女儿女婿家,享了一阵的老人福,回到兴州,婆婆是怎么看他们夫妻和老二家都不顺眼了。
她和弟媳妇私下里吐槽过:外头的人,都说咱妈好,嘁,她好哪儿了!去了一趟北京,就跟自己有了北京户口似的,不拿正眼瞧人。咱们哪儿得罪了她呀!
叉着腰,说这番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的,一点儿不觉得自己之前,不出钱给老人瞧病,是什么忤逆不孝的事儿。
没来北京之前,婆婆多勤快呀!带孩子,烧饭,洗他们夫妻俩的衣服,洗孩子的尿布。就是孩子拉了屎,何秀琴都没亲手擦过屁股,婆婆怕她见不得脏,抢着要给孩子擦屎洗屁股。
何秀琴在段家的好日子,断送在了那次婆婆上北京瞧病之后。往后在段家,她再也没有享过那种清闲福。
何秀琴心眼子比网筛还多,在婆家享不了福,就闹着要分家,上北京打工。孩子呢,就丢在老家,左右两个儿子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两个老人不会亏待到他们到哪里去,自己还能拍拍屁股,当个甩手掌柜。
段志强大老爷们儿不争气,凭什么她何秀琴就得支棱起来啊?他们夫妻两个,谁都别嫌谁懒,谁也别觉得谁烂,没有因,哪来的果?
段汁桃在卧室里卸下了两只大皮箱,关上门,和单琮容在屋里压低声音说话。
“他爸,你发现了吗,咱们这屋子,被人动过。”
单琮容虽然是男人,在生活细节上,容易粗心大意,但他也发觉了,从一进这房子开始,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怎么说呢,明明是他们俩的房子,但自打迈进门开始,这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易了主,再也不姓单了。
就拿段志强停自行车来说。段志强把车推到院子里,那个单琮容之前让钢材市场老板,给段汁桃设计的不锈钢窝棚下面。
单琮容注意到,地面上有经年累月摩擦的轮胎痕迹。他记得,他走之前,段汁桃还把窝棚下面那块儿地,特地用地刷刷了一遍,敞亮干净极了,一点儿轮胎痕迹都没有。
后来,段志强一进屋,就自在地倒在了沙发上,姿势不雅,顺手往沙发缝里一摸,就熟练地摸到了电视遥控,打开了待机着的电视。
单琮容瞄了一眼,就看见电视遥控上的电源键,已经被磨得快没了标记。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屋子,这几年,绝对没有闲着,而且经常有人住。并且在这住的人,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窝,甚至连房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他都没把屋主放在眼里。
段汁桃坐在床上,惊叫一声:“啊!这席梦思怎么坏了!”
要死!放了几年,这席梦思都放坏啦?一屁股坐下,整个屁股就窝塌了下去,差点叫她吃不准重心,栽倒在床上。
段汁桃拧头一看,就连床头柜上的木板,都被磨出了两颗脑袋的褪色痕迹……那两颗脑袋的印子,和周围模板的颜色,天然分割出了深浅对比。
段汁桃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屏息着,不说话。
她都瞧出来了,她不相信单琮容这么鬼精的人,没瞧出来这些。
段汁桃在心里骂:走之前和家里说好的,这房子新,他们才住了一年,不喜欢亲戚来糟蹋。可大哥大嫂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就是他们说的“三环的房子租期到了,上这先挤一挤”?
这挤的日子,可真够久的啊!挤得她家,当初她置办的宝贝家具,都快成了破垃圾!
他们要是光明正大开口借住,段汁桃曾经也想过,自己到底会不会借他们住。想到最后,段汁桃无力地成人,自己恐怕是会心软,会答应他们的。
她记得,小时候,大哥也曾“丫头、丫头”的一声声叫着她。她在村子里,被个子高的男孩欺负,大哥也会替自己,去收拾那些混账的调皮蛋。他会用小石子儿,去砸那些野孩子的,砸得他们的脑袋,都被磕出了一个窟窿。
大哥回家被爹吊起来打,爹解下牛皮腰带,狠狠在大哥的屁股上,一抽又一抽。她哭着让爹别打大哥,大哥却犟着嘴,让她闪一边儿去,他根本没做错什么,爹打他,一点道理都没有。
段汁桃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大哥当年的这么点儿好,才不至于和大哥断了来往。
成年后的大哥,看似年龄懂事了,干的事儿,却越来越不懂事。爹天天给他洗脑,妹子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图个得力的妹婿的;老婆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生儿育女干家务的。
在爹日复一日的洗脑之下,大哥终于长成了那个让爹满意的“爷们儿”。
可这个全新的“爷们儿”大哥,却再也让段汁桃喜欢不起来了。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观瞻了大哥办下的桩桩件件糊涂事,大哥当初对自己的那么点儿好,都让段汁桃内心,快要再无波澜了。
段汁桃不喜欢睡别人睡过的床,再想起这新被单下,塌坏的席梦思,心里便觉得有一股挡也挡不住的恶心。
她对单琮容说:“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先去家具市场,拉一张现成的新床回来吧?”
段汁桃眼尖,发现了床头木板上,还粘着一根短发。不知道是大哥的,还是大嫂的,反正他俩都是短发。
单琮容指了指梳妆柜,建议她:“你要不要再买张梳妆台?梳妆台好像也被油渍泡的发黄。”
段汁桃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实木的乳白梳妆台面,已经绣上了斑驳的黄渍。段汁桃娴熟于家务活,一眼就瞧出了那是菜汤肉汤打翻在上头,没有及时清理,油腥浸到了木头里,再也擦拭不掉了。
段汁桃气不顺地说:“还说儿子花钱大呢!咱们这刚回来,就得大败家!”
单琮容体谅她,劝她别生气,东西旧了就旧了,换新的就是了。正好,这些家具的款式,现在也不流行了,他俩上家具市场转转,买那种段汁桃喜欢的港剧里的简欧风家具。
虽然现在住的不是大别墅,但手头的钱,还是可以小小满足一下,段女士对家具的审美幻想。
两人商量着要往家具市场去,段汁桃回到家,屁股都没坐着,就又拎上了包,准备出门。
拉开房门,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客厅里的电视摁开了,嘻嘻哈哈地对着电视里的单人相声,笑得咯咯直叫,一点儿没注意到段汁桃土着脸从房间里出来了。
段汁桃黑着脸,不痛快地说:“大哥,我出门了啊。”
段志强眼睛都没从电视上挪开过一秒:“啊?哦,好。”
何秀琴在院子里洗黄瓜和西红柿,打算给他们当解渴的水果,听见他们和段志强打招呼要出门,问道:“怎么不歇歇,才刚到家呢,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段汁桃很直接干脆地说:“家具市场。”
何秀琴噎了声,脖子都缩了缩。
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有时候还挺能掩饰一场尴尬。
段汁桃出了门,就把手里的包,甩进了单琮容的怀里,让他拎着,“气死我了!”
单琮容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嘘……还没走远呢,听得见!”指指自家的院子。
段汁桃憋到了巷子口,脾气辣得像这毒日头,破口大骂:“当我们俩是死人呐?由着他们这么踩在我们头上!气死我了,单琮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家里人,特别不上道啊?”
单琮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顺便用她的手拎包,挡在她头上,给她遮太阳。
“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亲大哥,一个爹妈,一样的血。”单琮容的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他可一点儿不傻。
段汁桃的娘家人,段汁桃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骂,但他一个外姓的女婿,随意指摘大舅子,始终不像话。即使大舅子再怎么离谱,单琮容还是坚定得选择,做一只隔岸观火的鸵鸟。
段汁桃骂了,事后就忘了。气消了,可能连当时她自己骂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他骂了段志强,这可就要成为,日后段汁桃在夫妻吵架时候,翻出来的旧账素材。
她会委屈地抹泪说:“你就是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爹妈和我哥!”
女人无理取闹的时候,简直太难缠了,八百年前的旧账,都能给你翻出来,吵出新的花样和高度。
单琮容这种亏,一点儿都不愿意吃。他呀,嘴巴紧着呢!段汁桃想从他嘴里套出半个字儿,说大舅子一家不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汁桃被他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刺激的,更觉得大哥大嫂这是在欺负她。
被人当成软柿子捏,做冤大头的滋味,真是太窝囊、太憋屈了!
不知道爹和妈去哪了,段汁桃打算一会回去,听听两老是怎么论说这件事的。
段汁桃心里有谱,爹是不会向着她的,巴不得她把全部的家底,贴给她两个哥,爹才堪堪觉得她这个女儿好。
她比较想听妈怎么说,妈才是她在乎的人。
两人走到大马路边,一连拦了好几辆出租车,不是拒载,就是满客。
段汁桃的脾气更火爆了:“明天我就要去买车,我在香港考了驾照,要去申请转换到北京来。”
疯狂购物,怕是天下女人,发泄情绪的统一行为。
单琮容不在火山口点打火机,忙连声应道:“买!明儿就去车行订车!”
段汁桃被他这副战战兢兢的狗腿样儿逗笑了,叹了口气,说:“还是等儿子回来吧。他成年了,喜欢什么车,咱们买他喜欢的。往后还能带着女朋友去兜风呢,我们两个老的,上哪儿去,可以打车,也可以挤公交。”
说着,又想起了儿子。快二十天没见了,养男孩儿,就得时刻做好他跟你失联的准备。
以前儿子小的时候,跟她亲,妈长妈短的吆喝她,替他刷鞋子、替他换被褥。这几年,儿子渐渐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些事,再也不喊她做了。
有时候她看见他的球鞋脏了,想帮他刷刷,手刚沾着他鞋子的鞋带,单星回就大叫起来:“妈,你干嘛呢你!放着,我的鞋子用不着你洗。”
教师公寓的邻居们,说她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才能有单星回这样懂事的孩子,一点儿不用她操心。
可段汁桃心里总有一种,儿子成人后的淡淡失落。
这几年,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被儿子需要了。
单琮容见她身上笼罩着一层难以言状的低落,逗她说:“想你的傻儿子呢?没准儿他现在在公路上,把自己骑成了一只哈巴狗,明天就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出现在你面前了。”
段汁桃瞪他一眼:“你儿子才傻!你儿子才是狗!”
话一出,她自己都傻了。
骂人骂出了个大乌龙。
靠,他儿子,不就是她儿子吗!
单琮容笑得极其邪恶,哈哈哈,段汁桃又一次上了他的套。认识二十几年了,还那么好骗呢!
此时此刻,单星回顶着烈日,踩着公路赛车,奔驰在回京的马路上。身上暴汗如雨,速干衣都快湿透了,却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单星回:谁啊?谁他妈又在咒老子啊?!
原来的家具市场,已经拆迁了。出租车司机热情地拉着段汁桃他们,去一个新建的家具商场。
这里刚开业,里面小到各种五金、灯饰,大到各种沙发、茶几、柜子、床,一应具有。
段汁桃在商场里一层层地逛过来,发现商场里卖的东西,价格比之前那个家具市场高了好多。当然,家具的做工和材质,也精致了很多。
单琮容对她说:“司机可能拿了商场的回扣,才把我们拉到这,这商场才刚开业,就这么冷清。”
段汁桃挎着他坐扶梯上楼,“难怪呢,我说怎么连个人都没有。每家店,店员比顾客还多。”
段汁桃逛了一圈,相中一张港剧里的那种简欧床,床头那块儿,还是用人造皮包着的,看起来应该比他们之前那张木板床,靠起来舒服得多。
单琮容每晚睡觉前爱看一会儿书,段汁桃已经想象到,单琮容靠在这张软靠床上看书,该有多惬意舒服了。
价格有点贵,但可能用港币用习惯了,看着标价是以人民币为单位,心里又觉得还好。
段汁桃长了个心眼,对店员说:“这床是你们店里的样板床吧?有点儿旧,可是我今天就想拉走,我看看你给我的折扣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的话,我还是上别处转转。”
店员打量了一下段汁桃,觉得她还挺摩登的,烫着大卷发,头顶架着一副太阳镜,短袖衬衫扎在西装裤子里穿,有点儿港剧里面的穿衣打扮风。
店员说:“我们这张床,是和边上那个梳妆台一套的。单一张床,折扣做不了太低。如果和梳妆台一起买,我再去和老板申请申请,或许能有一个比较低的折扣。如果您爽快,我们老板,通常还会再送客人一张席梦思。”
她的话,正中段汁桃的下怀。她还缺一套化妆台呢!
段汁桃看上了东西,一点儿不磨叽,等店员从休息间出来,给段汁桃报了八折的折扣,段汁桃觉得差不多了,就让店员给自己开单子,顺便把自己的地址报给店员,让她今天无论多晚,一定务必在今天之前,把床给她送到。
店员喜欢买东西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客人,再一看送货的地址是京大家属院呢,不得不高看段汁桃两眼,“您放心,一定给您送到!”
单琮容在旁边提醒段汁桃:“你要不要问问店里,能不能让人顺道,把咱们的旧家具给拉走回收了?咱们院子挤,旧家具堆着不合适。”
段汁桃却笃定地说:“不急,那些旧家具,我自有我的用处。”
段汁桃已经想好了,等回去,她就让他哥赶紧出去找房子。在她的房子里,造了这么久的孽,还想在她这占便宜呢!
置换下来的旧床和梳妆台,就让大哥他们拉走。
左右他们也用了这么久,他们早把这些东西,当成他们自己的了,段汁桃是一点儿都不稀罕,她哥嫂用剩下的。
两人准备往回走,单琮容喊段汁桃再想想有什么要买的,这里离家远,来一趟不方便。
“要不要再看看?咱们来一趟,快二十里路。”
段汁桃说:“下回吧。你不是说学校给你批的锦澜院在翻修?等翻修好了,我再上这好好逛逛。”
单琮容:“明天我去校办报道,问问汪主任,我们那房子的进度。”
段汁桃说:“其实就在老平房住也挺好,这还是咱们的产权呢。锦澜院那儿的别墅,只有居住权,哪天你退休了,京大就把居住权收回去了。”
单琮容:“搬啊,沈海森都早搬那儿去了,为什么我不搬?”
段汁桃啐他:“你和沈海森比什么,人家含着金汤匙出生。咱们能混到今时今日,已经是给祖宗烧了高香了。”
单琮容:“段汁桃,你别小瞧人!你男人本事大着呢,往后让你享的福,不会比徐慧兰差多少。沈海森能让徐慧兰住锦澜院,凭什么我单琮容的老婆,还得住老平房啊?”
段汁桃觉得他有病,她和徐慧兰能比吗!人家是大校的女儿,还是女领导,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能在北京过上有家有室的安定日子,这辈子还求什么呢。
单琮容情人眼里出西施:“咱有点儿信心啊?论做人,咱们不比沈海森他们差。再说,我媳妇儿可比徐慧兰好看多了。”
段汁桃捶他,油腔滑调的,净拿这些哄她。回头钻进实验室,又提起裤子不认人了,十天半个月的,都见不上他几回。
到了晚上快八点,商场里的人,才雇了搬运工,把床和梳妆台送来。
这么大的阵仗,很快引起了隔壁邻居的注意。
段汁桃今天没工夫去吾翠芝那报道,可心里也奇怪,自己隔壁两家,都出来看热闹了,按理说,吾大姐家,只隔了几栋,应该也能听见动静啊?
段汁桃应付着和邻居们的闲话家常,见是新面孔,便也没好意思问她们,吾大姐上哪儿去了。
搬运工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段汁桃的爹,坐在院子的竹靠椅上乘凉抽水烟。
何秋琴和段志强,自觉这是段汁桃给他们两口子下脸子,刚回来就把床和梳妆台全丢了,这不是嫌弃他们脏吗?
段志强在心里冷笑:呵呵,果然城里人毛病多,小时候段汁桃这个丫头,哪儿有那么多的穷讲究!他睡过的床怎么了?是被蛆爬了,还是惹上了粪臭?都是单琮容这个鬼,离间了他和他妹子,要不他妹子怎么和他,就生分到了这地步?
段扬小孩儿,图新鲜热闹,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欧式家具,围着安装工人直嚷嚷:“小姑,这得老多钱了吧?”
段汁桃让他去沙发上歇一会儿,再吃块西瓜解解渴,上蹿下跳的跟只猴子似的,也不嫌累。这孩子,身上有一股机灵劲儿,这让段汁桃一度以为,段扬这孩子,是大哥和大嫂当初抱错了。
他们俩,哪会生出这么伶俐的孩子啊?
见段扬在沙发上终于消停了下来,段汁桃绕到院子里,蹲在她妈边上,问道:“妈,你今晚怎么都不说话呢?”
伸手进脸盆,要帮着她妈搓衣服。
段母冷冷觑了一眼,不远处抽着水烟的老头,心头阴霾极了,低沉地和段汁桃说:“你爸兴许一会儿要发疯,我拦不住他。你让女婿护着点儿你。桃儿,妈心冷了,想和你爸分开过,他老糊涂了,越老越犟,怎么说都说不通。”
段汁桃挺直了背,往她爸那儿迅速瞄了一眼,问:“是我爹的主意吧?让我大哥大嫂,这几年在我这住。”
闺女看出来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段母羞愤地点点头。
“你爹不要老脸了,那些话他都能说得出口。你大哥就是硬生生被他教成这样的,你大哥小时候不这样,现在居然能做出这种撬锁、鸡鸣狗盗的事儿。你爹他还觉得自己特有理,你这房子既然空着,为什么不能给你哥住?说你忘恩负义,心黑来着。”
段汁桃愣了一下说:“爹对我有恩不错,生养之恩大过天。但我哥,不归我管。别人都说哥哥让着妹子,可爹呢,从小到大,有什么好吃的,还得藏起来留着给大哥二哥。尤其大哥,爹还是长子嫡孙那套,把大哥看得比什么都重。可他既然真这么想让大哥过得好,要么他自己有本事,有家底让大哥继承;要么他就把大哥教育成人,让大哥,像他的名字一样,有志气。专门盯在我身上,要我扶大哥,这算个什么事儿?!”
段汁桃真的委屈。她有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还要管他大哥的破事儿?如果兄妹敢情好,或许会手足情深,互帮互助。可大哥这些年,早就叫她冷了心,她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自己要对大哥好。
她们蹲在脸盆前絮絮叨叨地议论。
段父“啪”的一下,用力折断了水烟杆,暴喝道:“段汁桃,你翅膀硬了!别以为你和你妈在那儿说话,我听不见!我还没老到耳朵都聋了!你今晚这新床和新梳妆台,狗日的,到底是想臊死谁?”
从送家具的人,一进门开始,老头子心里就憋着一股火。
这闺女什么玩意儿,在她这住,是看得起她。她倒好,一回来,屁股都没捂热,就赶着去商场买家具,整的多嫌弃他们在这住似的。
如果不是老大两口子在她这住,他都不稀的上北京一趟。
段汁桃泪眼迷蒙,已经很久没这么委屈地哭过了。自己一把年纪,却还要被她爹骂得狗血淋头。
段汁桃脾气上来,抹着眼泪,直怼:“爹,你的心也太偏了!这房子,是单琮容熬了十几年才熬出来的,它姓单,不姓段!我哥他们,有什么资格住?明天,明天我就要叫他们给我搬出去!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他们住这么久,我回来到现在,心知肚明,但我说过一句重话吗?!”
段汁桃简直快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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