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第61章
书室里时而传出追忆往昔的感慨,时而响起沈青鲤的笑声,姑娘的话干净简短,到最后也只重复一句:不要动他。
半掩的门外,谢宿白抿直了唇角,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波动,门缝里渗出的光横了一道在他鼻梁上,泄露几许低沉的气息。
他抬手打了个手势,傲枝便将轮椅悄无声息地推了回去。
回到谢宿白居住的卧房。
傲枝照料谢宿白的起居,茶几上的炉子里滚着汤药,是她担心他这趟醒后睡不着,便重新煎了一碗。其实正常情况下,服下这药后能一觉安睡到天明,不会中途清醒过来,除非有人喊他,而知晓谢宿白入眠困难,没有天大的事,傲枝不会叫醒他。
也不敢,生怕要服用第二碗,那是成倍地伤身子。
但玉落小姐的事无论大小,凡是与她相关,都必须要叫醒谢宿白。
这是规矩,不成文的规矩。
而这规矩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呢,傲枝记忆犹新,正是三年前,云阳大牢的事情发生后。
因傲枝的身份特殊,她与红霜、银妆等人不同,她是家婢,但不是东宫的侍婢,而且太子妃那边的,她爹娘替太子妃打理郊外的庄子,东宫出事时被牵连,只她一人逃了出来,故而她的权力不仅在侍奉谢宿白起居上,手上还打理着催雪楼一些事务。
一些谢宿白来不及处理的,傲枝都可以代劳。
当年玉落小姐被捕,就是她率先处理。
其实那事她处理得很及时,并没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唯一的错误,就是没第一时间禀报谢宿白。她至今都记得谢宿白那时的脸色,傲枝甚至不敢回忆,是以之后每一次,哪怕是玉落小姐在深更半夜结束任务回到主楼,傲枝也必会把人叫醒,告知他:玉落小姐回了。
可这些,小姐不知道,小姐也不必知道。
“咳,咳咳咳咳——”
甫一进屋,谢宿白便闷咳起来。
急促不间断甚至有些粗粝的咳嗽声,像是要把人折腾死,傲枝忙把药递上,就见谢宿白手里的帕子落了一点红。
触目惊心的红,那薄唇也被血染尽颜色。
“主、主上。”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身子本就每况愈下,但傲枝仍旧慌了一下,起身道:“我去请岳大夫来。”
谢宿白半个身子都往前倾着,手肘压在轮椅扶手上,支撑着重量。他闭眼嘶哑道:“回来。”
傲枝嗓音颤抖:“殿下……”
殿下。
这两个字像是触碰到某个暗关,谢宿白寂然抬眼。白衣垂动,眸色猩红,他直直盯着傲枝看,仍旧面无表情,可却满身戾气上浮,让人下意识朝他弯下脖颈,他冷眼看着,森然道:“怎么,我很可怕么?”
傲枝更重地颤了一下,她知道她说错话了。
谢宿白最忌讳有人在面前提起往昔的自己,今日沈青鲤那番笑着追溯过往的话,让他不得不联想到曾经,这已然是在他心里砸下一个巨石,傲枝这声“殿下”,更是撞在刀口上。
她当即跪下,额头点在手背上,“奴婢知错。”
谢宿白缓过劲儿笑了声,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记的血迹,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直至最上面看不到血,才说:“还是你也觉得,我不该?”
傲枝摇头:“主上乃皇室正统血脉,主上所为,奴婢必然追随。”
谢宿白轻声道一句“是么”,偏头盯着茶几上那只从一品居带回的酒壶,神情逐渐冷漠。
所有人都说追随,心里却并不全然认可。
楼盼春帮扶他,却扼腕叹息,说长孙本是光风霁月、明月皎皎之人,沈青鲤虽衷心,也仍会在某个时候露出痛色。
可那又怎样?
谢宿白猛地将那只酒壶砸碎,白瓷碎片飞溅,划破他脸颊的肌肤,他浑然不觉疼,只唇角弯起讥讽的笑,喃喃说:“无妨,你们会懂的。”
所有的错误都将得到改正。
他没有错。
谢宿白神色恢复平常,又宛若个遗世独立的神仙公子,他平静道:“兴南王的人在哪里?”
-
姬玉落离开客栈。
她没有非要见谢宿白,因为那毫无意义,今夜来一趟实属枉然,只是愤怒一时占了上风,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可见了他说些什么,姬玉落不知道。
沈青鲤甚至问她是不是气糊涂了。
沈青鲤还说:“霍显的事,不是你我能抉择的,主上的命令我不能违背,至于通风报信,一次就够了。”
“……你有没有想过,把他带走?”
姬玉落沿着大街小巷的房屋走,没有惊动巡防兵,悄然回到霍府。
朝露就站在主院中央那棵梧桐树下,皱着脸与南月互瞪着,面色狰狞,像两尊凶神恶煞的丑狮子。
朝露很不明白,小姐离开不带她,还要她在院子中央最显眼的地方呆着是为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听到一声短促的哨声,朝露一怔,离开庭院。
暗处,她展颜道:“小姐!”
姬玉落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她附耳过来,低语几句后,朝露懵懵地抬起头,但她向来是不问为什么的,问了也未必能听懂,是以拎着剑就往檐下冲。
那边南月面露愕然,被这猝不及防地一幕惊了下,而后恼怒拔剑而出,心道催雪楼果然个个狼心狗肺!
于是门外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
姬玉落趁机闪到主屋后墙,途遇几个护卫,她只微微颔首,今夜发生之事并未宣扬,屋外这些人不知发生何事,故而除了南月一个知情人,并没有人拦她,只看到南月侍卫与那朝露姑娘在比武,而夫人沿墙开窗,连着试了好几扇窗,都被从里头栓住了,唯有最里间那扇,但那扇是——
护卫张了张口,没来得及提醒,姬玉落已经跳进去了。
是湢室的窗子。
“噗滋”一声,她脚下踩着一滩水,险些滑倒,牢牢扶住衣架才稳住身子,在漫长的静默里,她与霍显对视着,“……”
男人和衣浸在浴桶里,纤长的睫毛凝了一层冰霜,他睁眼时面上闪过一缕惊讶的神色,而后想通什么似的,微微抬起的眉梢又放平,带着点调笑意味道:“做贼吗?”
他说话时吐出的都是雾气,姬玉落走近方察觉水里飘着浮冰。
且不知是冰块化了多少,她光是站在这里都觉得冷。
她问:“这样有用?”
寒气可记以阻缓血液流动,同样体内的蛊虫也会慢慢消歇,霍显“嗯”了声说:“挺有用,差不多了。”
姬玉落立在边上点点头,在霍显别样的目光下走了出去,帘子撩开又落下的瞬间,她听到水哗啦一声响,有人迈出了浴桶。
内室与湢室的温度相差甚大,屋里门窗紧闭,炭火烧得旺盛,一入门热浪扑面而来,冷热替换间姬玉落都不禁浑身一颤。
她在临窗的书案旁坐在,借着那点门缝里的风透着气,目光辗转间落在桌上一个方形的袖珍盒子上。
姬玉落眉间轻蹙,下意识拿在手里端详探究,因她曾经见过这个样式的盒子,在……在南月手里,有一回她去书房找霍显,就见手里握着这么个盒子,但当时她的注意力被从房里出来的盛兰心吸引,并未多在意。
思忖间,姬玉落低头嗅了一下,很奇怪的药味,中间有个凹槽,应是放丹丸之类的。
姬玉落眉头越皱越深,回想那日她在门外听到的一声低吟,以及盛兰心那时也是出来要水,还有那次在戏楼,他手腕上的发黑的经脉。
那些细枝末节倏然在此时串成一条线,她蓦然抬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灵光乍现间,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姬玉落起身,几步来到霍显面前,口吻笃定道:“你中毒了,在红霜给你下药之前,你体内本就存有毒素。”
霍显面上浮现出几丝怔然,说:“你不能为了替自己人推脱责任……”
姬玉落懒得听他编纂理由,简单粗暴地捉住他寒冰一样的手腕,两手搭在他经脉上。
她神色凝重,然半响过后,却没感觉出这脉象有哪里不同寻常的地方,只是刚出冷浴,心跳脉搏有些缓慢。
但她当然诊不出,毒发时间过去,蛊虫消歇后身体就与平常无异,诊是诊不出异象的,霍显道:“姬神医可有何高见?”
姬玉落仍有疑虑地放下手,“这药你在此前也服用过,且那日我分明听到你隐忍的声音,盛兰心慌张要水,与你今日行径大同小异。”
她说话时紧盯着霍显。
姬玉落的眸子很冷,说话的口吻很平静,但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寻常人在她眼皮下难掩破绽,霍显听后却是连笑了好几声,将姬玉落那严肃的神情都笑得有刹那皲裂。
他道:“那日啊,我受了些轻伤,盛姨娘妇道人家大惊小怪,要水是为了给我处理伤口,至于声音,自然是疼的,这药也不过是补药罢了,若我真中毒,我能好好站着,就说明毒已解,怎么会还吃同样的药?”
姬玉落还是不肯全信,不是所有毒中了之后都会立马身亡的,况且事情过去这么久,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从查证,但她眼下也没有任何证据,论也论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
见她不再追问,霍显悄然松了口气,坐在炉子旁的椅子上慢悠悠搓着手,“这么关心我?”
姬玉落也坐下,说:“你不问我下毒一事究竟是谁人指使吗?”
霍显手上动作渐缓,他勾唇道:“我原本以为你在京中的助力是……是你师父,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至于给我下毒的,自然也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
他停了停,抬头看姬玉落,说:“记我想见他。”
起初,霍显确实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楼盼春还在,有谁能越过他发号施令,且为什么楼盼春要辗转通过一枚银戒与他联系,而非更直白一点的方式,那只有一个可能,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可有什么人,能让楼盼春心甘情愿去效命,为此隐姓埋名多年,且这个人,还得与东宫有所牵连。
而通过这次下毒之事,霍显才看清一些平日里忽略掉的细节,比如红霜,她和朝露不同,姬玉落明显待朝露要更为亲昵一些,红霜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红霜的言行举止太过规范,她的站姿走姿皆是被严格规训出来的,比正经的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
这般吹毛求疵,断然不是姬玉落的手笔,霍显只能想到一个人,长孙连钰。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楼盼春所为若仅仅是为了报复朝廷,根本没有必要在京中散播疫病,挑起事端,这更像是有夺位的征兆,可他能拥谁上位?就连赵庸都怀疑是藩王异动,但若是皇长孙还存活于世,一切便都得以解惑了。
姬玉落没给准话,她不确定谢宿白肯不肯见他,只说尽力一试。
但即便两人相见,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沈青鲤今日与她挑明了其中利害,催雪楼所图正是声望,得到皇位不过是第一步,能不能坐稳皇位才是最关键之处,而这需要争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内阁、国子监,三法司,这时有正统皇室血脉铺路,又有民心所向为其加持,这才能让那些朝臣摒弃东宫有罪的观念,成为长孙继位路上的拥护者。
毕竟东宫谋逆已是一桩烂案,所有涉案之人不是死在那场大火里,就是在之后渐渐因各种意外丧身,想要查证实属不易,否则谢宿白不至于大费周章另辟蹊径。
而借声誉登上帝位的君主,继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肃奸佞,司礼监和锦衣卫头顶那把刀,都将是他向天下示好的第一个礼物,以此证贤明。
换而言之,不管霍显究竟有没有阻碍谢宿白,哪怕眼下谢宿白没有其他打算,但只要霍显留在京都,待权力更迭之时,他也只有一条路。
姬玉落忽然道:“你喜欢钱么?”
霍显被这么没头没尾问得一愣,随后笑说:“当然,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试问有谁不喜欢这种俗物?”
这话姬玉落也很认同,她想了想,道:“若是给你很多财物,不愁吃喝,并不比你现在差,你可愿意离开京都?”
霍显一怔,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瞳孔里的情绪,他从鼻腔里溢出一声笑,抬头道:“你知道皇城为什么是皇城吗?”
看着姬玉落的眼睛,霍显感慨地说:“天子脚下,永远有比财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权,无上的权力远远比金银更令人心动,我背靠司礼监,手握镇抚司,还有帝王的庇护,而皇帝和司礼监都被拦在宫墙之内,玉落小姐,我是真的能在京中横着走,就连地方官员入京觐见,首先要跪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我。”
他靠着椅背,细数自己的种种特权时脸上浮现出几许得意,说到厉害之处甚至会愉快地眯一下眼,在他脸上甚至能看到爬满的欲望,而他耽于这些欲望,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而他也在间接告诉她,仅仅是钱,引诱不了他记,他不可能舍得离开京都。
说到最后,霍显玩笑道:“心动吗,要不你离开催雪楼,跟我混吧?”
姬玉落也看着他:“好啊,什么时候锦衣卫能压司礼监一头,我就抱紧镇抚大人的腿,也当回恶霸试试。”
恶霸霍显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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