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西宫绛云殿的华堂中, 喜鹊石榴纹三屉台几上摆着各式样的番邦绿果,炭盆烧火正旺,整个厅内温暖而清香。
苏明妩的下巴抵在左手掌, 右臂的袍袖微微往上折起, 露出手腕, 让苏莳廷身后年迈的老大夫们一个接着一个替她诊脉。
适才在门口的那句说完, 她哥哥就推着她往里走, 硬是要先帮她把脉, 然后才肯继续理她。
这情景颇是熟悉, 前世, 她吃药吃的体质极弱, 无意间染上痨病,因为难以治愈,她瞒了家里人许久, 靠的是符栾带名医给她吊命。
苏莳廷知道后无数次带人过来看她,可她怕传给哥哥,加上她容貌逐渐颓败, 见面皆是隔着厚厚的绸帘, 她好像不记得有看到他的神色。
此刻,少年抿紧的唇, 让苏明妩的心里有些伤感。
他这次以为的是普通温症, 那么前世, 他是用怎样的心情, 来面对她的重病离开。
“她怎么样了。”
最后看完的是个老太太,她与旁边的老友商量完,总结道:“公子,王妃已无碍, 不必再担忧,”
苏明妩收回视线,道:“哥哥,我就说好了,你且说说陈小娘的事情。”
苏莳廷的眉眼瞬间缓下紧张,朝着老人问:“嗯,那她需要怎么补?”
“”
“老身等会会去开张食补的方子,多余的药材不用吃,吃多了并不好。”
苏明妩扯了扯他的袖子,撒娇道:“哥哥,我不想吃,就算是食补也不要。”
苏莳廷依旧没理,“嗯,你们下去开吧。”
“”
苏明妩无可奈何,她哥哥怎么跟符栾一样,有时候自说自话的,都不肯理会她的想法。
苏明妩坚持不懈,“哥哥,你先回我呀!”
苏莳廷将她的袖子往下一遮,笑道:“庶子的事,有什么好说,父亲纳了妾,有孩子难道不正常啊?”
“不是,我,我只是,觉得奇怪”
她还是想不通,怎么可能呢,前世压根没有这个庶弟。
就算她重活回来,对某些走向产生了影响,也不至于和父亲的妾氏有关啊。
苏莳廷看到妹妹兀自锁眉,以为她是难过,皱眉且不解道:“娇娇,你为何要为这种消息发愁?”
苏明妩摇头,垂下眼睑,“我不是为自己,我是觉得母亲肯定很难受。”
苏家的三房小妾两个是苏鸿旭早年救的差点临落风尘的女子,还有个是去同僚家里,喝醉了被送进去伺候的。
苏鸿旭这个人大概总有些英雄情结,看着哪位可怜,心软了便想带回家照顾。
因着出身不好,那些女子从来没惹过事,呆在各自的院子里安分守己。
但存在即是根刺,洛婉琴自从第三房妾进门之后,对苏鸿旭再也没有以前那般的体贴亲近。
可能别人无法理解,然而懂得了喜欢的苏明妩明白,对母亲来说,那个孩子出现的意义不在于嫡庶。
苏莳廷食指戳在女子的嘴角,往上提拉了个弧度,“娇娇,你要相信母亲会想通,你若是这样在乎,以后雍凉王同样会纳侍妾,你该怎么办。”
苏明妩听到他说起符栾,回过神红脸道:“他不会,他答应我了!”
苏莳廷皱眉许久,咦了声,“娇气包,胡修远来信说的不是假的,你真的喜欢王爷了?”
“”她表哥竟然真的写信!
苏明妩好面子,而且莫名其妙地怕苏莳廷生气,弱弱地掩饰道:“一点点,就一点点啊。”
苏莳廷松了口气,“一点就好,他哪里配得上你。”
他也没觉得谁能配得上他的妹妹,符栾勉强算是大宁朝里面不错的男人。
苏明妩沉默了会儿,忍不住道:“哥哥,那万一,我很喜欢他呢,你是不是会觉得我仓促,再万一以后他辜负我呢”
这个想法听起来很奇怪,可它时常会冒出来,明明经历过前世,说好不再动情,就这样被符栾动摇,到最后,她会不会再伤一次呢。
说是问苏莳廷,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
父亲和母亲最初遇到的时候,也是奔着厮守一世,现下却变成如此只能称得上相敬如宾的局面,她凭什么以为符栾有多特别。
到时候,她是不是会责怪自己冲动。
苏莳廷牵过她的手,握在手心,将小姑娘的寒意驱除。
他天性冷漠,的确不明白为何娇娇要对除了至亲之外的人产生眷恋,但是,“不会的,娇娇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想做就去做,别怕会后悔。”
“因为,娇娇总有退路,退路是哥哥。”
苏明妩听完,看着对面神色认真的少年,眼眶红红的伏在他肩头。哥哥的肩膀比符栾瘦,给她的归属感却尤为坚定。
李泰庆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叹苏家的大少爷不但模样长得俊俏,还温柔的春风化雨。
他心里在胡乱展望,俗话说外甥像舅,以后小世子或是小郡主的性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
王爷王妃谪仙般的容貌,配上温润如玉,真是多么好的小主子啊!
兄妹两闲话家常了一阵,苏明妩问道:“哥哥,你这次来呆多久呀,会在我府里住上几日吗。”
苏莳廷埋首在剥果皮,“晚上就要走。”
“今天晚上?”
苏莳廷把一盘光秃秃的果子推到苏明妩面前,轻声道:“嗯。”
“为何这么急?父亲都准你出来了,你还不能多呆几日。”
“谁说父亲准的,我私下溜出来的。”
“”
苏明妩吃了半口的甜果瞬时不觉得甜了,扔在旁边,起身道:“苏莳廷你等等,我今日要带你去武威府的闹街吃好的,你没吃完不许走!”
说完,她跳跑离开了座位,拉着绿萤赶忙去换出行的衣裳。
李泰庆望着王妃的身影,面上泛起难色,王爷走之前嘱咐过,王妃身子刚好不要随意到外面去
他弯下腰,朝着苏莳廷询问:“苏家大公子,王爷的意思是——”
“怎么,你们王妃想出去,还需要看王爷的脸色吗?”
“不,不,是王妃身子初愈,所以奴才觉得——”
苏莳廷回眸对着管家太监,‘笑’道:“那就对了,没人该管束她,她在苏家想出去就能出去,嫁了人为何不行。”
“”
李泰庆在宫里阅人无数,看清了清贵少年俊秀的脸庞上,毫无笑纹的笑容,好看依旧好看,问题是多看几眼,着实有些渗人呐。
他噤声打了个哆嗦,算、算了吧,小世郡还是像王妃比较好,真的是一家几口,王妃脾气最好。
***
武威府的最有名的街唤作浚仪街,离开王府不远,苏明妩很少来,她忙碌的半年坐马车去其他府州县比较多。
这次虽是带着苏莳廷过来,但最爱吃的是她,最后逛的全是她想逛的铺子。
因为不想让哥哥那么快走,苏明妩总是每家店吃个两三道,不让他饱,苏莳廷很懂她的心思,不戳穿,只跟在她旁边付钱。
黄昏日落,始终是要分别。
午味酒栈的二楼,透过窗户的弱光,被镂空的木椀窗花筛成了斑驳的淡黄,笼罩在粗木桌子和椅凳,和对坐的两个人身上。
“苏莳廷,我真的不是没钱,就是出来的太急了,没带荷包!”
“嗯。”
“”
苏明妩略微窘迫,转移瞪了绿萤好几眼,她说是请哥哥的,没想到换了套衣裳,竟然身无分文。
陆家的红利到年终才结,她最近花销特别大,药材,买水车,买地等等,已然支取了好几张银票,身边没有其余零碎的银子。
“你不信算了,我有的是钱!”
苏莳廷看了她一眼,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娇娇连私房钱都没有。”
苏明妩觉得没有比此刻,哥哥更侮辱她的时候了,她是真的很有钱啊!
“娇娇,哥哥有事要告诉你。”
苏明妩见他蓦地正经,不似在开玩笑,疑惑了声,“嗯?”
“今晚我不会回京华,而是直接取道去西南。”
“什么?!”
苏明妩倏然站起身,急道:“你,你是不是又想着去参兵,不可以,我,我不让你去!”
苏莳廷皱眉,“又?娇娇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姜擎苍那里。”
这难道重要么,重要的是,他上了战场会受伤啊。
“反正,你不许去,你若是想进军营历练,我可以找符栾,让他给你安排个安全的位置。”
苏莳廷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道:“我去西南有别的打算,告诉你是因为,希望你有事直接书信到西南,不要费周章。”
“苏莳廷!”
“娇娇,哥哥必须去。”
苏莳廷不是真的参兵,他只是去布置暗线,如果不在兵营挂个闲职,他没办法理所当然的长时间呆在西南。
符栾的西北如铜墙铁壁,他进不了,就得另辟蹊径。
早在许多年前,苏明妩九岁得了钦天监天生凤命的批命开始,他就料到后续定会有风波。
雍凉王的野心昭然若揭,而妹妹倘若是真嫁给了太子,凭父亲区区太子老师的身份,如何能受到重视和维护。
他们家出不了武将,文臣作为太子.党也得面对天子的猜忌和雍凉王的势必打压,所以他只能暂时把心思转移到了暗门,这些年的暗街就是他与人一道发展出来。
苏莳廷的打算是布置完这些事,再去考取功名,晚是晚了点,但他手上的筹码将会完全不同。
没想到最后娇娇嫁的人是雍凉王,不过这没太大区别,他依旧想给娇娇依靠,让她不必事事看夫君的脸色。
既然娇娇做了选择,那么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大宁朝将来的的皇后,非娇娇莫属,他的妹妹不该委曲求全,哪怕以后后宫佳丽三千,她也绝对不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哥哥?”
苏莳廷抬头,“嗯?”
苏明妩觉得许多事都被打乱,她好像只能当第一次那样去思考,“若,若是你执意要去,那你小心胳膊,不要上战场,做做记录文书就成。”
“千万别跟人打啊,你记得,你打不过人家的!”
苏莳廷笑出了声:“娇娇还怕我去送死?”
“”
日落西山,临走前,苏莳廷一如前面经过的每家店,走到掌柜那结账时都拿出一张大额银票。
“店家,你看那里坐的是我的妹妹,以后她不管何时来,你直接从这里扣。”
掌柜张着嘴接过钱,惊讶道:“啊这,这么多,公子,得吃多久啊。”
苏莳廷看着窗角下的姑娘,笑了笑,唇角泛起温柔,“你不了解,我妹妹可是很能吃的。”
***
与此同时,京华盛安街的佰草园门口,走出了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与抱满了药材的小丫鬟。
宫女碧棋匆忙地唤:“公主,您走慢点,奴婢跟不上了!”
符箐瑶回过半身,仍是催促:“不行,是你走快点,商船马上要开,不趁着今日送过去,我下次出宫还得七日后呢!”
苏明妩写的信不经意间聊到说她发了温症,于是南康公主便急忙去太医院里寻了半天补药,虽然寄出过一批,但她总觉得不怎的满意。
偶尔听说盛安街新开了家药材铺,品质不比宫里头的差,她就趁父皇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采买。
“公主,不是奴婢说,您确定这家药材比宫里的好啊。”
“宫里的最好山参都被那个可恶的贵妃抢走了!”符箐瑶恨恨地说,“她真是讨厌。”
碧棋对此不敢置喙,转而道:“公主,奴婢觉得等您药材寄到,王妃的温症早就好了,不对,王妃现在就该好了。”
“光补补也可以啊,凉州那个地方又偏僻又冷,估计没甚么好药材,哪有我们京华的好。”
“不会吧,奴婢听说这药材不是京华长的诶。”好像就是凉州长的呢。
“你不懂不要瞎说。”
大街上走着,符箐瑶正想反驳她的丫鬟,忽的,头顶砸来了个小东西,“噗咚”一声撞到她的脑门,再然后弹到了地上。
符箐瑶疼的龇牙咧嘴,弯腰定睛一瞧,原来是只红木笔搁。
她仰面看向旁边二楼的酒馆,对着大开的窗牖,生气喊道:“谁,是谁扔的,现在就给我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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