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不希望我来吗？

        听见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韩子桐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忽闪的烛火照耀在她苍白的脸上，也照在了那双神情复杂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闪过。

        惊惶，恐惧，茫然，无措……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你难道不希望我来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是不是因为拳头捏得太紧，挤压到了刚刚肿胀起来的燎泡，掌心一阵一阵的刺痛传来，但我把拳头捏得更紧了，那种刺痛也让我更加清醒。

        不管别人如何悲伤，如何哀痛，不管这一夜已经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认清自己眼前的路，我也更要坚定自己接下来的路，好好的走下去！

        似乎是为我眼中那清醒得几乎凌厉的目光所袭，韩子桐的眼神也稍稍的恢复了一些清醒。

        她说道：“你，知道我想要放你走？”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这个位置，迟早有一天我是要让出来的。”

        “……”

        “与其将来闹得大家撕破脸，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也让他左右为难，不如我做个顺水人情，把这个位置给你——给你姐姐主动让出来。”

        “……”

        “也许，这是功德无量呢。”

        韩子桐看着烛火照耀下，神情显得有些明灭不定的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出口，而这时，外面那喧闹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我毫不怀疑礼成之后，新郎新娘在与宾客相聚之后，裴元修会立刻回到内院，因为他说过，今晚他会到内院去陪我，如果他到了内院，面对那空无一人的空室，会是怎样的心情？

        如果他追到了这里，我还有机会离开吗？

        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已经到这里来了，就是已经做了决定了。”

        “……”

        “我要离开！”

        “……”

        韩子桐咬着下唇站在门口，她似乎还有些犹豫，但犹豫再三之后，看着我毫无迟疑的眼神，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好。”

        “……”

        “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来。”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放下心来。

        其实从那天她到内院，我跟她说过那些话之后，我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今天，也知道，为了让她姐姐坐上裴元修正妻的位置，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让我让出这个位置，把我送走，的确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

        眼看着她走过来，走过我的身边，一直走到这个屋子的另一头，轻轻的敲了一下那边一扇紧闭的窗户，不一会儿，外面也传来了三声很轻的敲击窗棱的声音。

        是她准备了接应的人！

        我心中一喜，急忙就要走过去。

        可就在我刚一转身正要走过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调有些异样的声音——

        “夫人？”

        我的脚步一滞，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采薇提着那盏不停摇晃的琉璃灯，还站在门口，一脸复杂的神情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夫人，你还是要走吗？”

        “对。”

        “夫人不是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难道，夫人不怕再被公子抓回来？”

        一听这话，韩子桐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她皱紧眉头正要走过来，但我已经平静的开口道：“当然怕。”

        “那——”

        “但即使害怕，有些事也不能不去做。”我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立刻走向韩子桐那一边，反而是慢慢的调转脚步，转身面向着她。

        她手里的灯笼比刚刚在外面，被风吹着的时候还摇晃得厉害，因为她的手，在一刻不停的发抖。

        我当然知道这一刻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毕竟当初她曾经在内院，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被打得那么惨，那是裴元修要让她深深记住的一点，让她再也不敢放我走，也让她再也不敢去想她不该去想的“出人头地”。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夫人那个时候说过，如果奴婢也会害怕痛苦，放弃要出头的想法，那么可能夫人也会放弃离开的念头。”

        我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你放弃了吗？”

        “……”

        一直站在窗边的韩子桐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虽然我和采薇的对话有些没头没尾的，但说到这个时候，她显然也已经明白过来，顿时脸色都沉了下来，看着采薇一点一点的往后退，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惧怕，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在门外受刑时，那痛苦和凄厉的时刻。

        当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支离破碎，颤抖得变了调：“夫人，对不起。”

        “……！”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想要放弃。”

        “……”

        “可是，我怕……”

        “……”

        “我忍受不了第二次，公子说过，如果我再帮你逃走，我就不要想活。”

        “……”

        “夫人，对不起，我——”

        眼看着她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慢慢的往后退缩着，韩子桐一下子急了，慌忙走了过来：“你——”

        她的话还没出口，采薇眼中的恐惧已经压倒了一切，她猛地转过身，对着外面就要大喊。

        就在这个院外的门口，就站着那些送我们过来的护卫，如果她一声大喊，那些人立刻就会冲进来，到时候，一切又会像之前那次一样。

        功亏一篑！

        可是，就在她张大嘴巴，正要出声的时候，她的喉咙里却只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呼声，好像砂砾磨擦的声音，嘶嘶作响。

        这时，她惊呆了，一下子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又用力的大喊，咳嗽，但不管她怎么折腾，除了干涩的呼声之外，她什么都发不出来。

        我冷冷的看着她焦急惶恐的模样，这一幕，是何等的眼熟。

        又是何等的令人心碎？

        我慢慢的说道：“不要试了，哑了。”

        “……！”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转头看着我，不仅是她，连旁边的韩子桐都惊呆了，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冷漠的我，好像看着一个恶鬼一样。采薇的目光闪烁了两下，立刻就要转身去开门，但就在她刚刚走过去，手正碰到门上的时候，我紧接着说道：“如果不想哑一辈子，就最好不要出去叫人。”

        “……”

        她的手又僵在了那里。

        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门上一样，一具失去了牵引的，木偶的身体，一瞬间连她的眼神都冰凉了起来，哆哆嗦嗦的回过头来看着我，满眼的惊恐和畏惧，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还年轻，又这么伶俐，”我慢慢的走过去，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接过她不断哆嗦的手中那只摇晃得随时都要落地的琉璃灯，啪的一声合上盖子，“如果真的哑一辈子，岂不是可惜？”

        琉璃灯里面的烛火挣扎了几下，最终熄灭了。

        而采薇也像是那盏熄灭的烛火，一下子瘫软的跪倒在地上。

        韩子桐走了几步走到我身边，看看她，又看了看我，过了半晌才问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会——”

        我淡淡道：“我只是用了一点药而已。”

        “什么药？”

        “一些香料，会让人没力气，还有山莨菪、颠茄，再加上麝香，点燃了之后，会把人的喉咙熏哑。”

        也就是当年，我在宫里用来对付过柳凝烟的那些药物。

        韩子桐也颤抖了一下，她的视线落到了我手中已经熄灭了的琉璃灯里，采薇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喉咙，一边也看向了那盏琉璃灯，顿时脸色都煞白了。

        韩子桐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你，你是早就怀疑她会出卖你，所以在这个里面弄了那些东西？”

        “……”

        这一次，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不停颤抖的采薇，目光也微微有些颤抖。

        半晌，我说道：“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出卖我。”

        “……”

        听见我这句话，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耳光。

        看着她颤抖得像是一只落入了捕兽陷阱的一只小兽，又是惊恐，又是无助，似乎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在眼中翻涌着，我沉默了许久之后，又接着说道：“其实也是我先猜忌你的，我对你没有什么怜悯，你倒也不必太自责。”

        “……”

        “如果今天你不是要出卖我，那么该自责的就是我。”

        “……”

        “我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

        “……”

        “现在，我和子桐小姐会离开，等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我会让她把解药带回来。那个时候，要走要留——”我回头看了一眼韩子桐，轻轻的说道：“还望你行个方便。”

        韩子桐显然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住了，听见我这么说，下意识的就点了一下头。

        我勾了一下唇角，又接着对采薇说道：“如果你要去通风报信，尽管去试，那药，你也就拿不到了。哑一辈子的感觉，你可以趁着现在，先想象一下。”

        “……”

        “如果你愿意哑一辈子，可以现在就出去叫人。”

        “……”

        她的脸色苍白，惊恐不已的望着我，眼中全是泪光。

        我站起身来，便要跟韩子桐一起离开，但刚走出了一步，我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无助的她，轻轻的说道：“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姑娘，有那样的想法，也完全没有错，只是——你应该有更大的勇气，更强的毅力，来支撑你的想法。”

        “……”

        “在这个世上，女人想要出头，实在太难了。”

        “……”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中疑惑，嘴唇也在不停的颤抖着，好像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

        “因为，这个世上所有限制女人的规则，都是男人制定出来的，他们制定了这样的规则限制女人，但这还不是最难出头的原因，最难的，是因为还有更多的女人，帮着男人用这些规则，来限制想要出头的女人……”

        “……”

        “如果你真的想要出头的话，你的敌人，还很多。”

        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眼中闪烁出了一道光。

        而我说完这句话，也不再停留，转过身走到窗边，韩子桐推开窗户，看见外面漆黑的夜色中，几个人影闪动着，似乎是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采薇在一直看着我，但我没有再回头，踩在一张凳子上，很快便翻了出去。

        这个世上有很多的人，他们有不同的人生，也会走上不同的路，每个人的路都是在这样充满了敌意，也有许多温良善意的关切下走过的，而在强压之下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更强，一种更弱，这个小女子将来的路要如何走，就是她自己去选择了。

        出了这个房间之后，就看见前面站着几个人，小心翼翼的说道：“小姐。”

        韩子桐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后门已经有人在候着了。只等小姐和夫人过去。”

        “好，走吧。”

        我没有多说，便跟着他们走了。

        韩家姐妹的居所我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也不知道原来这里有一扇后门，只是路非常的隐蔽，或许是因为平时根本没有人走，两边生长的竹子和草木非常的茂盛，郁郁葱葱，几乎将这条人迹罕至的路都遮蔽了。

        我们一路走过去，也全靠前面带路的人不停的拨开两边的枝叶，才能勉强前进。

        我忍不住问道：“这个是——”

        “这个是以前江夏王府的一条小路，”韩子桐小声的说道：“两边合并之后，这里就荒废了。”

        “哦……”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

        我虽然没有说话了，但旁边的韩子桐却像是还有话要说，她几次看着我，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也像是按捺不住似得，低声道：“那丫头被你熏哑了，你真的有解药吗？”

        我头也不回的：“没有。”

        “什么？！”

        “不用解药。”

        “不用……解药？什么意思？你刚刚不是说——”

        “我只是想制住她而已，毕竟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谁都不想无声无息的过一辈子，”我一边伸手拨开旁边落下来的一段树枝，一边平静的说道：“那些药我本来就下得很轻，而且只是在她点燃灯笼的时候才受了一点药性，只是暂时熏哑了而已，休息几天就会恢复了。”

        “……”

        “如果药性真的下重了，我们一直站在她身边，也早就出事了。”

        “……”

        这一次对采薇下手，和给柳凝烟下药不一样，我也没有真正要伤害这个女孩子的意图。

        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

        韩子桐转头看着我，眼中那几乎恐惧的神情一览无遗，好像看着什么怪兽一般，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眼看前面就要走到头了，她突然说道：“那些麝香，你是从哪里来的？”

        “……”

        我的脚步一滞。

        她又接着说道：“麝香。”

        “……”

        “元修一直很注意这些，他一直希望你能为他生下儿子，而且之前他和姐姐的约定，也是要等到你生下他的第一个孩子之后才会成亲，麝香这种东西听说会让女子不孕。这半年时间里，府里根本就不会轻易使用这种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

        “你说啊！”

        她的问题并不咄咄逼人，这个时候也完全不是她能咄咄逼人的时候，但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听到我的耳中，却像是真的有人在逼问着我。

        一时间，我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耳边已经听到了前面开路的人走到头的声音，在树叶的掩映下，也能恍惚的看到前面高耸的围墙，和一扇黑漆斑驳的小门，已经要到离开的时候了。

        我沉默了一下，说道：“从我的枕头和被子里拆出来的。”

        “什么？！”

        韩子桐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从——枕头，和被子？！”

        我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

        韩子桐却像是有些发懵了，急走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她身边，眼睛都有些发红：“你在你的枕头和被子里，缝了麝香？！”

        我淡淡的看着她：“……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海上回来的时候。”

        “从海上回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连呼吸都窒住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说道：“因为我在那个岛上跟你说，他和姐姐的约定是要等你生下他的儿子，他就会娶我姐姐，所以你回来，就在枕头和被子里缝了麝香？！”

        “……”

        “你不想给他生儿子？！”

        “……”

        “你不想我姐姐嫁给他？！”

        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甚至连周围那些护送我们过来的侍从都给吓住了，站在周围不敢动，我低垂着眼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事实证明，我也只是做了一场无用功。”

        “……”

        “今天，我没有生下他的儿子，但仍然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

        “他们已经成婚了，现在追究这个，还有意义吗？”

        韩子桐看着我，目光又闪烁了起来。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个时候，再追究我生不生得出他的孩子，已经全无意义，有一些事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曾经是如何走来的，也已经没有人会再去关心了。

        她咬了咬下唇，慢慢的掉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没走几步，我们终于走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那几个侍从撩开纠缠在我们头顶的那些枝叶，一扇黑漆斑驳的小门就近在眼前。

        出了这扇门，我就可以离开金陵府了！

        想到这里，我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下意识的便走上前去，伸手要去推门。

        韩子桐却站在我的身后，神情复杂的一动不动。

        就在我的手刚刚伸到门上，身后的韩子桐突然说道：“那你爱过他吗？”

        掌心的燎泡被门板上粗燥的木刺一扎，顿时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痛。

        我的手都颤栗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只是感觉到她站在我的身后，沉重的看着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这个问题——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来问我？

        已经要离开了，要离开的时候，却还要来问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这个我自己都问过自己千万遍的问题，这个我自己想破脑袋都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人要来追问？

        我的手微微的颤抖了起来，下意识的一用力，门上的木刺一下子扎进了掌心里。

        那痛楚从我的手掌心一直沿着手臂直刺进了心里。

        我低着头，哑声道：“到现在还问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韩子桐上前一步，走到我的身后：“我只是想要知道。”

        “……”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

        我的手指慢慢的在门上收拢，那些粗糙的木刺一点一点的刮过我的掌心，指尖，将我的肌肤划出一道道斑痕，最后，我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用力的捏紧了。

        “你想要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嗯。”

        我回过头，对着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一怔，睁大眼睛看着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

        说完这句话，我再一次转过头，毫不犹豫的伸手一把推开了眼前的那扇门。

        就只听“吱呀”一声悠长而嘶哑的长鸣，这扇几乎不知多少年没有开启过的小门终于被推开了，顿时，一阵冷风从外面灌了进来，吹拂过我的脸庞，也吹干了我眼中蓦然涌起的一股热流。

        但，也正是那阵风，模糊了我的眼睛。

        在混乱的视线当中，我看见大门外，十几个高大魁梧的侍卫矗立在夜色中，手中刀剑俱已出鞘，在夜色中闪耀着刺目的寒光。

        我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夫人，夜深露重，还是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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