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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 食饕3


“难为你行此义举。”凌淮目带审视。

    “我佩服她。一介女儿身,偏生一副铮铮铁骨,屈打不招,拼着一口气也要苟延残喘,句句申冤。”凌静望着院内光秃秃的树枝,状似生机已尽,殊不知,只待逢春焕新芽,“我自认做不到。你不也留了李观棋?阿铛知道了吧。”

    最末一句她转得猝不及防,更说得笃定。

    她笑道:“这家里,本该除了你我,其余人一概不知。他们或多或少会向我打听大姐姐的下落,唯独阿铛只字不提,私底下却跟李观棋打听甘州城内的事。我是闹不明白,你是真心大,明知阿铛心里能藏事,竟舍得让她跟着我们一块儿担惊受怕。”

    “……”话不投机半句多,凌淮保持缄默,身子往后一仰,拿书挡了脸,摆明送客。

    崇文书院早开课了,凌淮和凌岑没去报道,凌岑忙着医治女囚,凌淮整日里跟着凌静走街串巷,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凌铛撑着脑袋看着凌岑捧着本医书忙里忙外。

    他又是抓药熬药,又是夹出一只蛊左看右看,放回去又捧出一只罐子,捣鼓一阵子,估计是不符合预期,他一挥手扔了医书,就地坐下,抱着自己脑袋一顿抓耳挠腮。

    不消片刻,他疯癫完毕,又屁颠颠捡起医书,视若珍宝地捧进屋,又拿出一排银针比着穴位图册往自己身上扎。

    事实证明,凌岑在医术这方面,堪称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治好了女囚一身经历严刑拷打出来而没得到及时医治的鞭疤烫疤剜痕。

    果真是一切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女囚一身外伤能治,可她在牢里一年多来执着喊冤形成的幽闭恐惧心理创伤,除了自愈,一切外力都使不上劲。

    但凡她醒着,嘴里就不停地念着两个字“冤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得她浑身发颤,冤枉连连。

    “这个我没法治。”凌岑立在女囚床沿啧啧摇头,轻敲自己脑袋,“脑子有病,她已经疯了。”

    女囚拾掇干净,容姿不俗,忽略她呆板的神情,仅是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曼妙身段,便知此女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一天有大半时间呆坐窗前,目无焦距,喃喃念着冤枉,不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唯独看见食物,她就眼冒绿光,饥不择食地抢过去,双手抓着食物直往嘴里塞,要不阻止,她能一直吃下去,直至撑破胃。

    杨甘借由上门看狗的由头踏入凌家,凌静请他来到书房。

    凌淮泡好了茶,引手请他入座品茗。

    杨甘大刀阔斧落座,举杯一口牛饮干净,豪气干云道:“有什么话尽管问。”

    凌静替他斟满,“能否借女囚一案案卷一阅?”

    杨甘赶紧伸手护着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倒茶,一闻言就僵了笑。

    凌淮轻啄一口搁盏,“倘若实在为难,杨巡检与我们口头聊聊也成。”

    凌静托杯递盏,笑意妍妍,“请。”

    “哦,好。”杨甘乐呵呵地接了茶,这一次他没一仰脖子把茶给干了,小心翼翼托着杯,撅着嘴抿了一小口,“好茶。”

    “……”凌淮强忍住要扬杯泼他的冲动,不忍卒视地别开脸。

    “杨巡检喜欢,待会儿别忘了拿一罐回去细品。”凌静笑意不减,“可否细聊?”

    “也不是什么大事,”杨甘捧着茶杯舍不得放,“只是这里头牵扯上阜嵩食楼的当家主子,其中到底怎么个弯弯绕绕,当然是谁膀大腰圆由谁说了算,我们外人顶多听个趣。”

    杨甘拎壶濞出一滴水在桌,以食指为笔,一撇一捺写字,边说着:“此女二十有三,姓佩,名詹卿,听闻还是京都哪个名门旁支之女,前任阜嵩食楼的老板是她公公。”

    他屈指敲了下桌子,接着说:“你们如今住的这院子,以前就是她在住,不过没住上几天,就被府衙派人给抄了。一年前,她鸣鼓状告阜嵩食楼老板张高轩,告他毒害公婆丈夫,赶尽杀绝迫害阜家尚在襁褓的独子,是为谋取阜家家传菜谱及刀法,并私吞家财。”

    凌淮笃道:“张高轩翻供了。”

    “没错。”杨甘一拍桌子,“张高轩倒是配合衙门查案,任由仵作开棺验尸,入宅取证,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证据确凿,处处指向佩詹卿所为。”

    凌淮一听便知其中蹊跷所在,说:“莫不牵强?佩詹卿有襁褓独子,父死子承,家产菜谱刀法,恰如囊中取物。她何苦多此一举上告?”

    杨甘眉梢一挑,前倾了上半身,压低声音说:“要是捉奸在床呢?”

    凌淮一哂,问:“谁捉?”

    杨甘说:“自是阜家人。”

    凌淮又问:“几人?又到底是谁的人?又在哪儿捉的,奸夫又何在?如今可还活着?佩詹卿又为何另居别住?当年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现今何在?”

    凌静接了话:“阜家捉奸者又现存几人在世?”

    “……”杨甘被他们一连串的问题砸蒙了脑,搁了一会儿才出声,“不管怎么说,当时奸夫可是一五一十都招了啊。说佩詹卿与他合谋除掉公婆丈夫霸占阜家家产,又生怕张高轩从中搅事,便设计恶人先告状让张高轩背黑锅,等他判决死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谓是一石二鸟。”

    凌淮沉吟片刻,“张高轩同阜家是何关系?”

    杨甘说:“阜家老爷子是张高轩师父,老爷子只收了张高轩和他亲儿子这两个徒弟,因此张高轩同阜家少爷还是同门师兄弟。”

    他啧啧摇头道:“佩詹卿一案,不亚于兄弟阋墙。哎,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书房里正推着案子,院子里突然响彻葵青的惊呼呐喊。

    “三姑娘!大事不好了!夹房那女人突发疯病,抓了小少爷死不撒手!”

    凌家有午休习惯,凌安中午一觉睡醒,章冬婆子带他去厨房吃了碗山药羹,凌安吃饱喝足,寻来女囚住的夹房找凌铛。

    而凌铛候在屋门口,专心看凌岑替女囚施针治脑子,那一根根比手指还长的银针扎进头皮,不出一会儿,女囚头顶就开始冒白雾。

    凌岑毕竟年幼,现学现卖的针灸吃力,不消片刻,大汗淋漓,葵青在一旁执帕替他擦汗。

    一炷香下去一半,凌岑掐着时辰拔针。

    女囚幽幽睁眼,又是一连气儿的冤枉溢出唇,凌岑头重脚轻地收针出屋子,钏婳婆子连忙端来一盆热水进去,绞干帕子替女囚擦洗汗湿的身子。

    钏婳婆子替女囚换洗干净,端了盆出去,迎面撞上凌安跨进屋。

    “钏婳婆婆,四姐姐呢?”凌安问。

    “小少爷来了,四姑娘在里面呢。”钏婳指了路,端着盆去院子倒水。

    章冬婆子打帘,凌安进屋,葵青扶坐女囚,凌铛帮忙塞靠枕。

    葵青笑道:“小少爷睡醒啦。”

    凌铛当即蹲下身,朝他拍拍手,张开手臂,说:“小七,来,过来让姐姐抱抱。”

    凌安快跑几步扑她怀里,软声唤道:“四姐姐。”

    葵青搬来凳子,凌铛落座,顺道抱起凌安坐膝上,由着他抓她发辫玩,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驴头不对马嘴的闲话。

    日头向西,照进窗,打在人身上,惬意非常,就连女囚都歇了嘴,安静地靠坐床头,呆望着凌铛和凌安背对着橘阳嬉嬉笑笑。

    “四姐姐,痒,好痒。”凌安忽然开始挠头抓耳。

    “怎么了?先别抓,让我看看。”凌铛忙拿开他不停抓挠的手,手背起了红疹子,她忙扒开衣襟,露出红了一片的脖子,最醒目的当属他锁骨间的一颗朱砂痣。

    章冬婆子连忙冲上来,见到凌安浑身起了红疹子,吓得手足无措,哎哟连天,心肝宝贝唤个不停。

    凌铛仔细看了一遍,冷静道:“不是天花,应该是过敏,章冬婆婆,麻烦你去叫阿岑过来看看,顺便仔细回想一下,小七方才吃了哪些东西,其中怕是有引他起红疹的食物。”

    章冬婆子着急忙慌跑去喊凌岑。

    凌铛将凌安放凳子上,谁知身后响起重物摔地声。

    葵青惊呼:“你怎么掉下床了?”

    女囚不知怎么不小心滚下地,葵青伸手去扶,谁知被女囚一把推开,葵青猝不及防,脑袋磕到柜角,重摔在地,额头当场流了血。

    “葵青!”凌铛惊呼。

    她正欲伸手去扶葵青,却被女囚一把挥开,凌铛没料到女囚力气大得出奇,硬生生把她挥退至床尾,一屁股坐地。

    “四姐姐!”凌安见状立马跳下凳,却被冲上来的女囚一把捞到怀里,不由分说撕开他衣领,漏出他锁骨上的朱砂痣。

    “你干什么?!”凌铛腾地起身。

    女囚双目凸出,死盯着那颗朱砂痣,她感官在此刻敏锐到了极致,一察觉到凌铛靠近,她猛地侧脸死盯着凌铛,同时唰地一下拥扣凌安入怀,她箍得死死的。

    她盯着凌铛的眼睛发出阵阵诡异的凶光。

    “你撒手啊!”一个疯子的力气大得简直不讲理,任由凌铛用力扒她胳膊,不仅纹丝不动,反而愈来愈往她怀里收紧。

    “四姐姐!”凌安胡乱挥舞着胳膊,浑踢着双腿挣扎,惊恐万状。

    葵青嘤咛着捂头撑坐起身,云里雾里,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

    “葵青!快去喊人!”凌铛朝葵青喊道。

    葵青翻身爬起往外冲,边跑边喊。

    闻言的凌静和凌淮一前一后冲出书房,径直往夹房跑。

    他们撩开帘子,见到凌岑和凌铛一左一右钳住女囚手臂,押着她往地面摁。

    凌安一见到凌静,仿佛见到了主心骨,顿时哇哇大哭扑她怀里,哭得肩膀直抽。

    “出了什么事?”凌淮紧赶着上去抽出床单,利落拧成一股绳,三五下缚了女囚。

    凌铛正欲张口解释。

    “我的儿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哭声响彻云霄。

    女囚死盯着凌安,大张着嘴,清晰见得她口腔内挂黏着唾丝,她迸发出那一句凄厉呼喊,拉长的声调余音绕梁,又渐渐归于无声。可她嘴依旧张得很大,苍白的面容,涕泗滂沱,嘴唇一张一合间,却是再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人悲痛到极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比如此时此刻的佩詹卿。

    杨甘站屋外问:“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屋内众人瞬时回神。

    凌岑当即一手刀劈晕佩詹卿,“照她这么哭下去,会气绝的。”

    凌静转身递了个眼神,钏婳婆子会意,颔首转身去了门口,对杨甘客气道:“实在对不住,家中有急事恕难相陪,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改日必登门赔罪。”

    杨甘被请出家门,他两只脚后跟刚跨出去,门“嘭”声关了个焦灼。

    “欸?”他忙不迭转回身,抬手欲敲门,又如霜打的茄子搁下手,他低声呶呶不休,“说好送我的茶呢?有事就杨巡检喝茶,没事就恕难相陪,用完就丢。这小女子的脸,啧,简直比翻书还快,那嘴,嘴……嘿,嘿嘿……”

    家门外痴笑连连,家里寂如洪荒。

    安顿好昏睡过去的佩詹卿,凌家众人挤在外间,或站或坐,皆盯视着凌岑给凌安诊治。

    仔细看了遍,凌岑顺势给凌安整理衣襟,说:“是风疹,没事,往后注意点,别再给他吃太多山药。”

    凌静吩咐道:“钏婳婆子,带小少爷回屋。”

    “且慢。”凌淮出声制止,“虚两岁了,也该知事了。”

    钏婳婆子看向凌静,凌静无奈一声叹,起身将凌安抱膝上,细抚着他红扑扑的小脸,拂去泪珠,将散落的鬓发别往他耳后,她悄红了眼眶。

    外间又是一阵沉默。

    今日虽事发突然,但观其肺腑难言,可知并非心血来潮,其间必有隐情,且很有可能……

    凌铛起身下凳,开口破了沉寂,说:“三姐姐,可知晓她姓甚名谁?”

    凌静抬眼,“佩詹卿。为何这么问?阿铛知晓些什么?”

    “等我一下。”凌铛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手里捏着一片红肚兜。

    凌静接手,入目不禁颤了手,兜面绣五毒,针脚落款娟字:

    「母佩詹卿唯愿吾儿佳吉」

    凌铛颤着眼睫,说:“当年娘带回小七,不满一月,身上只穿了这么一件肚兜,娘让我收捡好,说那是小七回家开门的钥匙。”

    凌岑和凌淮围拢,一左一右立于凌静身侧瞧着肚兜,凌静“哐”声拍案,冷冷道:“张高轩必须死。”

    凌淮抬眸,眼底一派深寒,他幽幽道:“死,未免太便宜他。但他必须伏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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