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弃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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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你不信。河东辖内知你身份之人,如今皆已被本宫除尽。而你,我的亚子,只需将这一切作为理所当然。你非晋王之子的事实,便从此跟着他一道埋进棺椁里。”晋王夫人言至此,藏于阔袖中的素手指向床榻上的晋王李克用,一丝阴狠自眼中闪过。
“父王一生待你我母子不薄,你何故要如此害他?”李存勖看着李克用安详的睡颜,心中万分不忍。
“是,他确实锦衣玉食供养我母子,也的确不曾戳破你之身世。可你怎知,本宫之所以会流落乱世,亦皆因他钟爱之女子何清瑶。当年,要不是她善妒,先帝何须遣散宫妃?本宫自幼骄傲,身世学识亦皆名流之辈。入宫才半年之期,突然被人安上七出犯妒之名,帝王昭示天下罢黜,吾又如何能承这等羞辱?”
晋王夫人抹去面上泪痕,自说自话的走近床榻,在床沿坐下。
“本以为十六岁那年被赶出宫,便是本宫一生的尽头。万没想到,自那往后,才是本宫一生的开始。”抬手轻抚上晋王李克用苍白的额角,她眼眶又湿润了。
“记得将将出宫,奶娘便在驿站里发现本宫已有身孕。本宫与奶娘为此还激动的彻夜不眠,以为这是上天又给了我们一个重回皇宫的机会。直到第二日初晨,一个独眼的黑骑将军出现,二话不说便将本宫掳走。”
“此人便是父王吗?”李存勖看着晋王夫人面露悲伤,心中竟有些相信她了。
“是,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晋王夫人抬眸,又陷入回忆的旋涡……
初晨还有些清冷,她裹起从宫中带出来的波斯毛毯,摸索着朝厨房寻去。
出宫以后,身边没了奴仆伺候,她凡事都需自己亲临。昨夜因为激动,晚饭都未用过。故,晨起第一件事,她只想寻些吃的。
突然面前出现一皮肤黝黑的少年,其腰间的软甲还未卸下,一看就是风尘仆仆的那种。
那少年问她,‘你叫什么?’
她不予理睬,反而瞪了他一眼。
‘我叫李存孝,奉义父之命来接郑妃。’少年咧嘴一笑,一口清白的牙倒是让她有些惊讶了。
她反问,‘你义父是谁?’
少年刚要答她,就被后面来的独眼将军唤住。少年转头看向将军,面上喜笑颜开。
‘义父!’说着,还朝那人奔去。
她嗤之以鼻,‘原来是只独眼龙哟,这模样还真是瘆人。’
‘你这丫头嘴怎的这么臭?’少年还击道。
骄傲如她,自然是瞧不起面前二人。刚想唤那少年‘黑炭’,一阵天旋地转间她被人强行扛上肩,挣扎间只觉自己胃部被膈应着极难受。抓狂似的哭喊了一阵,她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被一根手臂粗的铁链拴着。旁边还是那个黝黑少年,正在啃着一块黑乎乎的熏肉。见她醒来,神气十足瞟了她一眼,换个角度继续啃那块熏肉。
她也忍不住朝他翻白眼,嘴边嘀咕一句‘小乞丐’,便转过脸也不看他。
她知道自己被俘,毕竟天生高雅的人,与那些不入流的下等人,很容易便能区分。
险有光亮闪烁,她好奇的看向那方,原来是那独眼的将军。
将军把一捆柴摔在地上,自己席地而坐,方位刚好是她侧身三尺开外。
火石撞击的声音像是一道咒语,吵得她静不下来。朝那独眼将军破口大骂,‘独眼龙,你是聋了吗?吵死了你听不到吗?哈,又瞎又聋的,你个死独眼龙。’
少年不依了,跳过来与她理论。‘义父救你回来,你嘴还这么臭?活该你被赶出来。’
‘你!小乞丐,本宫的事,你竟敢妄议……’
‘谁是小乞丐?你在说你自己啊!’
‘我?’突然,一柄大刀横在她面前,刺骨的寒意浸进皮肤。
独眼将军不怒自威,待她和少年都闭嘴后,大刀又被安稳的插回刀鞘。然后,他又开始敲击。
不知敲了多久,她只觉得都快被这道咒语催睡着了,终于在少年一声‘呀吼’中清醒。
原来他是要在自己身边生火。她胸口突然冒出股暖意,朝他印着火光的另半边脸看去,她竟觉得并没自己想象里那么难看。
过后大半年里,她随他们东躲西藏。途中她试过逃跑,也试过装死,总之为了日趋明显的腹部,她想尽办法要重回唐宫。
她好几次差点死在来路不明的杀手刀下,也好几次被他从刀下救出。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都拿身躯挡在她面前。她非顽石,更非铁石心肠。一路的相互扶持,她终是暗下决心跟随他们,几经辗转来到并州。
那是一个历经战乱后,还未彻底恢复往常运作的土城。
透过面纱她能清晰的看到街道上,那些席地而坐,满面黄土的妇人稚童。人人枯瘦,面面膏肓。
若是往后要住在这恍若死城般的地方,她是有些恐惧的。
看得出她的顾虑,他便不顾世俗眼光,初到并州就迎娶了大腹便便的她。那日再次红妆素裹,她已经不再懵懂。随着轿门的拉开,她喜极而泣。享受着城里众人的膜拜,她也不再俯瞰脚下。
随着亚子的降生,她第一次有了初为人母的忧愁。本以为此子会是她与他之间的隔阂,取舍间,她亦常常摇摆不定。没曾想,他居然昭示天下,亚子为他嫡子。
于他,她满是感动。更是将他视为她母子归依,悉心管教子嗣后院。透过掌控各州府间女眷来往,辅佐他开疆扩土,将自身一腔经纶都用在安邦之道上。
可命运好像一直在和她开玩笑。
几年间,她不曾怀疑过。以为自己乱世中得遇良人,直到一日偏殿失火,他不顾劝阻拼死闯入,只为取出一卷女子的画像。
当看清那画像上的女子模样,她犹如惊雷灌顶,当即愣在原地仿佛形神抽离。
离开长安须臾数年,原以为她早脱离过去,却不知只是绕了一圈,终究还是没有踏出‘过去’的影子。
‘何清瑶’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无论她在哪儿,都能被这三个字逼得不能自拔。
这一生,她郑氏唯有这两个男人叫她不能自拔,恨也恨过,爱也爱过。她原以为过去,已然埋入尘土化为尘埃,不提便再也记不起。谁知,她姗姗来迟,即便嫩如初夏青芽,也再不能替代‘何清瑶’这三个字。
她好恨,好恨。几日沉寂后,她终是看清了那些风花雪月。独自抱起六岁的亚子,她往返各州府间,不再去后院女人堆中经营,而是迈入前厅……
她曾细究自十六岁那年被罢黜,几番盘查才知,当年下令追杀的,果然不止‘皇后’一派。先帝早知她怀着龙脉,不但不召回,还千里迢迢痛下杀手。对先帝最后一丝幻想终于泯灭,她才知往后余生,除了自己便不会有人照拂他们母子。
一步一步除掉晋王身边威胁最大的养子们,她要为她的亚子铺好路。敬思、存信、君立和存孝,这些诸子中呼声最高,也是最优秀的养子,她一个都没落下。很快,就只剩下他,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温暖备至的男人。她曾一次次幻想,若是当初没有那场大火,她也不曾见到那画中人,是不是梦就不会醒?
往昔他也柔情以待,那深似寒潭的墨瞳也曾只映下她一个人的影。她对此痴迷,早已入心魔。可往往越是痴迷,心中那份纯粹便越发容不下掺杂。到如今,对这个男人越爱,便越发恨。
那个女人在大梁被囚,曾暗中派人送来多封‘求援书’,书信还未曾入府就被她截下。一封封沾染着血迹的书信,在她的注视下燃尽成灰,化作青烟散去。
尽管他的身边只剩她的位置,她还是不愿放下前尘执念。因为她深知,即使退落深渊,她也永远不曾真正得到他的心……
晋王夫人眼中悲悯尽显,看着榻上苍老的丈夫,她极不舍得。老晋王气息越来越弱,根本已是叫不醒的境地。可将将晋王夫人与世子提起过往旧人,老晋王竟蓦然坐起,不可置信的望着夫人,抬手颤抖的指着晋王夫人。
“是,是你。原来,是你?”
世子李存勖见状,急忙起身朝殿外奔去,边跑还边呼喊,“传医官,传医官……”
手心贴附老晋王面颊,她已泣不成声。“夫君啊夫君……当年为何要领我来此?为何?既不能成妾身一念,何故存我心扉,乱我情意……妾身不会成全你们的!妾身便是死,亦要将你们分离……”
“你为何,为何如此?”老晋王使出浑身气力也甩不开晋王夫人,只剩一双黑瞳死死盯住她。
“妾身爱你啊,夫君。只待吾儿亚子承袭晋王位,届时再以唐主之姿统帅三军去讨伐叛党。亚子名正,你我二人便能以皇族身份入陵,世世代代受人供奉。永生永世,我们都会在一起……”
“毒妇!”老晋王气息已然微弱到绵薄,无力再与之辩解,眼角一滴泪自眶里滑落,他依旧盯着夫人,直到呼吸戛然而止。
握住老晋王枯槁般的手,捧于自己脖颈间,晋王夫人恍如痴儿般呓语。
‘夫君不会孤单,妾身很快便来寻你。不奢望下辈子还能遇见郎君,只愿黄泉路上,你我能结伴而去……’
突而,一柄寒刃直切咽喉,晋王夫人眉眼含笑直直伏在晋王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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