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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矛盾


京都关吟河景色怡人,青楼酒肆在河两旁扎下了根,一入夜各色各样的人,闻着味都朝这来了。

  河里的画舫最是关吟河的精髓,画脂缕冰把水面映得煞是好看,算对得起那昂贵的油脂。

  仔细一瞧,水面也并不全是映上去的,画舫上艳丽的颜色总是不经水泡,漂浮在最上层的五色都来自画舫上脱落的染料。

  听书坊也落在关吟河边,洛女端着茶,见晏萧行盯着关吟河看得出神,轻声的叫唤了一声。

  叫到第三声晏萧行才回过头嗯了一声。

  “王爷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看河上的油脂,也看人。”

  晏萧行接过茶杯啜了一口,洛女又接了回去端在手上。

  洛女痴痴地笑了一声,“初看是让人觉得惊喜,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花那么多银子染不到一个月又要重新上色,还不如画舫上那些漂亮的花伞和彩布,便宜又经久。”

  晏萧行意有所指的笑了两声:“短暂的美丽最迷人,得不到的人最遗憾。”

  洛女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坚韧的东西最可贵。”

  晏萧行目光一停,从画舫的船身上收回目光,说:“这倒有点像你。”

  当初郭四明把她送进最下等的娼院,她誓死不从,被打得全身是血,衣履不整的扔在柴房。

  晏萧行看到,她散发着迷人的腐烂气息又诱人,眼里是对生命的渴望,当时晏萧行就想,这人不容易死。

  晏萧行靠着窗户坐下,面对着她问:“为何我让你每月只吟词三次吗?”

  “不明。”

  “因为稀缺,京都要什么美女没有,如果光美就行了,青楼的哪个头牌不能被八抬大轿抬进府去,不都是走了后门吗,”晏萧行朝她面上扫了眼,又道:“你的美,只有配上那些风情的词时才妙不可言,独特又少见。”

  洛女如果不说话,一眼看去,唯一的亮点便是眼睛很黑。眼珠又过于小,配上她长而不圆的眼,确实一般,只胜在软媚。

  只要她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简直风情万种。

  嫣然的媚态就像软腻的绒丝,泛滥着逶迤的浩渺轻雾,翩起纷纷情欲,愈品愈如熟透了落在地上的桑葚殷红发着腐烂的媚。

  汁多饱满的媚。

  她不漂亮,却很美。

  这种美已经得到了京都各路文人雅客的鉴证。

  画舫就停在听书坊不远处,洛女完全不在意安阳王孙在说什么,她被画舫上悠扬的琴声吸引,望过去一瞬间愣了神。

  她见一个女子,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往关吟水河里投,明明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打扮,却洒脱得很,一男子迎风抚着琴。

  这男人她应该见过。

  洛女看了那男子半天道:“他是,浦笛?”

  “嗯。”

  得到肯定后,洛女记得这人十分清冷还清高,没想到对那女子的行为这么容忍,又问:“旁边那位?”

  “许黛娥。”

  洛女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哑了声。

  晏萧行只当她听到未来王妃,和男子一同游玩有些惊讶,笑道:“画舫里不止她们俩人,还有许大人,寒阁老和张太医。”

  这几人怎么凑在一起的,在听书坊这么久,传言多多少少还是听过的?

  她正在猜测,又听到晏萧行说:“许黛娥也不是世人所传那般知书达理,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甚至离经叛道。”

  洛女一边听着,试图理解他嘴里的话,京都高官之女,能离经叛道到哪去?

  她见晏萧行拢了下披风,赶忙伸出两只细软的手臂把轩榥关上,问:“听人说许大人和寒阁老不是向来不对付?”

  “事情永远不要看表面,你看二皇子择秀,选了许黛娥张太医就给他们牵上线了,朝权中的关系总是妙趣横生。你以前住的那地方,就算被水淹了都不会有人管。人是分等级的,他们这类人,再看不顺眼也都认同是一路人。”

  信息量太大,洛女一时解不开,见晏萧行喝完了茶要走,连忙上前道谢,“上次的事谢谢你。”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晏萧行最后慎重的提醒她,“闭紧嘴才能活命,二皇子做得那么明目张胆都没有一个人谈论,说明这事根本就没人传。”

  晏萧行走后,洛女又把刚关上的轩榥推开,痴痴的看着河边多姿多色的画舫,画舫的尽头是城外无边无际的山坡轮廓,她也喜欢五彩和自由的日子。

  人就是可笑,明明喜欢又深知遥不可及,就会说些相反的话来说服别人,却总说服不了自己。

  来听书坊二年,每个人看她的眼不是痴迷就是色欲,只有那个人,一月三次都来听她吟词。

  在这些淫词艳曲中,没有一丝杂念,非要说有,就是疼惜。那种似亲人又似故人的眼神,只有在她遥远的记忆里略有残留。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眼睁睁看着那人怎么惨死,一个字也不敢提,最后还是听书坊的老板顶了命。

  这事还真得谢谢晏萧行,当然他也不亏,听书坊落入了他的手中。

  “娘子。”

  洛女听到这个声音,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她生理性厌恶的皱了下眉,面无表情的走到床边的梳妆镜边上,打开了上面的小匣子,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也只希望他拿了钱快点走。

  郭四掂了一下银子,乐呵呵的就要揣入怀中。

  洛女伸出了手,“荷包还我。”

  郭四不情不愿的把银子倒出来,握在手中,“人都是我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他想了一下又问,“安阳王孙和你说什么了,聊那么久。”

  “你管得着吗?”

  郭四也习惯了她的臭脸,捏着荷包又崩出一句,“等有人赎你再说这话,我可先说好了,安阳王孙不开口,谁也赎不走。”

  其实洛女的卖身契,早在安阳王孙手中了,只是他不知道晏萧行为何不让他告诉洛女。

  不说当然更好,她赚的银子才能一子不落,全入了自己手中,这点他是感激晏萧行的。

  洛女冷笑了一下,眼里尽是鄙夷。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脸猥琐粗陋,又自负风雅,说不到三句就自揭老底,穿得再像公子哥,骨子里的俗气遮都遮不住。

  郭四见她斜睨着眼就不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以为见多了有钱有势的爷,以为自己就是凤凰了。记好了,你是我十两银子买的,在我这里你就值这么多。”

  郭四奚落了她几句,把荷包还给了她,又想到什么似地问:“刚才晏萧行旁边的男人是谁,三皇子我是见过,另一个听他叫二叔?”

  洛女拿到荷包心情愉快了些,拉开抽屉用个小盒子把它装起来,像是放什么珍而重之的东西,完全没搭理他口里的废话。

  见他拿到钱还赖着不走,又出言讽刺,“你不是最喜欢偷听,你趴门口去听不就行了。”

  郭四扬起手,见洛女根本不睬他,只得又把手放下。

  这女人打坏了脸,别说挣不到钱,连晏萧行也不会放过他。

  他再呆下去就自讨没趣了,自言自语道:“我要是想娶谁就娶谁,以后我们郭家男人也能长成那样,你呢也别想做凤凰,卖身契上面画着你的手印。”

  郭四出门后,抬了下头看了眼三楼的厢房,还真有走上去听一听的意思。

  一想到被发现了的后果,浑身都不自在,还是摇头晃脑的下了楼。

  一出门就看到对面米园饼铺,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他耸了耸肩膀往赌坊的方向走去。

  米园饼铺一天只出三笼糕点,各种糕饼十日一回轮着出。

  今天正是他们家最有名的红豆糕,每次一出锅就被一扫而光,大家都早早的围在铺子外面等。

  玄青子和向红瑜一入京都,直奔米园饼铺,用向红瑜的话来说,入京都不吃米园饼铺的饼等于白来。

  红黄赤绿一条像彩虹的队伍,从饼店门口排到了街尾,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排不到他们。

  玄青子才发觉,京都的人比他俩更无聊,为了一口吃的等多久都乐意。

  旁边的向红瑜,此时正在滔滔不绝地与一位中年男子在清谈,从北方高洁的雪山聊到西北绚丽的黄昏。

  玄清子觉得比等口吃的,更无聊的是与人清谈。

  他闲得发慌,蹲在街牙子上,手托着一颗怏怏的头,两颗乏味的眼珠子到处乱看。

  人一旦认真盯着某处地方看久了,就会发觉平常放不进脑袋的东西有了新意。

  他瞧了一会儿,发现京都和很多州郡都不一样,与银杏镇倒是有相同之处,花花艳艳的大姑娘都在街里逛。

  不同的是在京都闲逛的,都是些身上披着大氅娇俏的小娘子。

  银杏镇的出门的女子,大多长得又瘦又黄,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女子,常年干着男人的活,风吹日晒之故。

  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事,只要经脑子细想,总会有些震撼。

  只是让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有何不妥,总觉着有什么不对,也说不出来。

  他手指点着膝盖骨,正在升华精神时,又扫到了一路之隔的听书坊,那块招牌下面站了个人。

  老熟人。

  那人稀稀落落地站在人群中,也往这边看,可看的明显不是他。

  玄青子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看到了一对男女,男子个子不高,青色袍子包裹着单薄的身子。

  女子青丝如瀑,眉眼极佳腰如约素,像昙花初放冷清与华贵融合得堪堪好。

  俩人身上书卷气都很浓,挨在一起交谈,没有情人之间的暧昧,看上去又很相配,那画面和谐得妙不可言。

  玄青子跟向红瑜说了一句什么,便朝对街走去。

  “看什么呢?”

  晏南修没管他,眼睛依然看着对面那俩人身上,“不是看你。”

  听他这口气是早看到自己了,正等着自己过来。

  他感觉晏南修身上又有了阴沉沉的气息,虽然不明显,玄青子也闻得着。

  见晏南修眼睛黏在对面姑娘面上撕不下来,玄青子撞了下他的肩,“看上那姑娘了?”

  “嗯。”

  玄青子本以为他上随便一说,看他脸上的表情又难以捉摸,“看上了又能怎么样。”

  “娶了。”

  玄青子又看了看他的面色,像是在说真话,突地笑出了声。

  “当皇子真好!”

  “换你来当,你去娶。”晏南修话出了口,才发觉说出了心里话,又解释道:“我们下月成婚,来喝杯喜酒。”

  晏南修说完还确定的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说假话。

  玄青子这回倒能和他心意相通了。他看到晏南修脸上并无喜悦,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和那个点头十分矛盾。

  玄青子看他那副微妙的模样。

  头痛。

  仿佛已经看到了晏南修如何抗拒,如何抗争,一转眼又不得不掀了盖头,盖头里面是云裳……

  越想越离谱……他打了个寒颤,搓着被风刮出来的冷脸,“赶得真巧,又要喝喜酒喽。”

  一句无心的话,‘又要’两个字被晏南修听入了耳,脸上转瞬即逝的扭曲了几下。如一只野猫刚露出尖利的牙,又生生的把嘴合上,眼神犀利的盯着你,脸色明显没刚才放松了。

  玄青子只当没看到,谁叫他嘴贱,说话不过脑子。

  本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拉近一下关系,结果嘴巴像糊了粪,一句不如一句。

  “你心也真大,她跟其它男子在一起,也不阻止。”

  “京都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套好像在京都吃不开啊。”

  晏南修耐心殆尽,心里的不爽倾泻而出,“规矩都是订给普通人的。”

  “这话什么意思”

  “当权利到了一定地位,或者穷到了走头无路,没有人会在乎规矩。”

  玄青子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没升华成功的思想,瞬间茅塞顿开。这不正是京都和银杏镇,同样的场景两个极端。

  见晏南修脸色冷了很多,他主动闭了嘴,生怕再说错话,把这位爷得罪了。

  刚才明明是想扭转气氛,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看他旁边跟了个年纪尚轻的瘦脸小子,便问:“莫奇呢?”

  “死了。”

  浦笛提着两包红豆糕转过身,看到晏南修正盯着他,眼神有点奇怪,发现自己看到他时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他走到许黛娥身边指了一下晏南修。

  有长辈在等,许黛娥只是对晏南修笑了一下,便捧着红豆糕跟着浦笛上了各自的轿子,

  向红瑜也拿着刚出锅的红豆糕走了过来,看到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不是说朋友吗?看你们俩样子像债主,谁欠谁银子?”向红瑜咬了一口热腾腾的红豆饼呼道:“果真美味,皮酥肉鲜,甜而不腻,你们俩吃不吃?”

  “不吃。”

  “不吃。”

  “……”向红瑜。

  怕不是真猜对了,债主?

  待卫把马车牵过来,几人入了轿。

  晏南修说:“去成王府。”

  待卫拍马向成王府行去。

  轿内的气氛十分诡异,向红瑜嘴里的那口红豆糕,被含得快要化成水了,才悄然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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