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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大雪(九)


“一起吃?()”

  细柳手中筷子未放,以一双清霜似的眼看向他,早晨寒雾朦胧,她一道侧影在这样晦暗的天[se]里犹如水墨一笔。

  陆雨梧几步走近,在她身边长凳上坐下来,那摊主很快便摆上一副筷子汤匙,笑眯眯地问:公子要吃什么?咱这儿有醪糟甜汤圆,还有清粥。?()”

  “清粥就好。”

  陆雨梧简短道。

  “好咧!”

  摊主说着,回到食摊后头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粥来。

  “麻烦你再多准备些热包子,我要拿走。”

  细柳对他说道。

  摊主连忙应了,去打开蒸笼从中飞快地捡了些包子用油纸包好送到细柳的桌边。

  细柳沉默地喝粥,偶尔夹上几片薄薄的酱鸭[rou],她半垂着眼帘,忽然听见身边人道:“你喜欢吃酱鸭[rou]?”

  细柳闻声抬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又垂眼移开:“算不上。”

  “我看你很会挑鸭骨。”

  他说。

  细柳瞥了一眼瓷碟里被她摆放整齐的鸭骨:“我更会挑人骨。”

  陆骧才走过来便听见这样一句,他那张圆脸皱成一团,大早上的在寒风里头狠狠打了个寒颤。

  陆雨梧捏着瓷匙,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才说:“听惊蛰说你昏睡了许久,你身体可有好些?”

  “嗯。”

  提起此事,细柳默了几秒才应声。继而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来一片残页,推到他的面前。

  陆雨梧垂眼看向那片残页,只见其上字痕密密麻麻,多少个人的名字,生平皆化为短短一句话,被记录在一页纸上。

  他是视线忽然定在末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瓷匙脱手碰撞碗壁,陆雨梧骤然抬头,只听细柳低着声音说:“这一页上的所有人虽都已是死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将它给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看。”

  她说罢,放下碗筷站起身,几粒碎银扔到摊主面前:“这顿我请。”

  “细柳。”

  陆雨梧见她转身走出几步,便起身唤。

  细柳闻声停步,转过脸来,那年轻的公子在寒风中又咳嗽了好几声,缓了缓才说道:“记得在五皇子的别院,花小姐以家乡菜宴请你我,其中有一道糯米八宝鸭最好,下回我请你。”

  隔着朦胧晨雾,那人相貌并不真切。

  细柳似是有些意外,在原地愣怔了一会,才转身离去:“等你伤寒痊愈再说。”

  左肩里银针尚在,细柳几乎动一下左臂就会牵扯到那根针刺痛她的骨与[rou],但这种疼痛却让她无比清醒,她一路扶肩回到府里,正遇惊蛰与来福两个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

  “大人您出去了?”

  来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细柳,却见她扔过来一个油纸包,他连忙接住,不用打

  ()  开,他只那么一嗅,便笃定道:“[rou]包子!”

  眼见来福飞快地扒拉油纸包,抓出来一个包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几乎两[kou]就能解决一个,惊蛰馋虫渐醒,他立即扑上去:“小胖子你别都吃了啊!给我留几个!”

  惊蛰抢走了五六个,只给来福留下个油纸包,来福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抬头见细柳进屋要倒水喝,他连忙进去:“大人!冷茶喝不得!奴婢这便生风炉给您煎茶喝!”

  来福虽然是个胖子,但手脚却灵活得很,很快便生起炉子将茶壶放在上面,一边煎茶一边道:“您才刚见好,还应该多将养才是,这一大早的寒气重得很,买早点这种事奴婢去做就是。”

  “躺得头晕,出去一趟醒醒脑子。”

  细柳说道。

  “你当细柳是普通人?”惊蛰一边咬包子一边走进来,“她就是受再多伤,再生什么病都比你们这些人有[jing]气神。”

  “瞧这话说的,”

  来福摇摇头,“再不一样,那也都是血[rou]做的身躯,该疼还是疼,该累也还是累啊,只不过大人是比咱们能忍些。”

  惊蛰一听,不由将这个胖宦官上下一打量,作为耳目,来福实在不算优秀,他那满篇错字看得惊蛰眼睛都疼,也不知道他上头那位内官监的曹小荣曹掌印看了会不会得眼病,但他这一番话说得倒也有点意思,惊蛰不由笑:“是啊,谁像你似的,我揪你一把你都能嚎得嗷嗷叫。”

  “……”

  来福转过身摆弄着茶碗,余光小小瞟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就是他最初收拾过的那样,这位细柳大人作为一个女儿家竟然什么都没再自己添置过,那张他特地弄来的梳妆台上更是空无一物。

  来福看向细柳,道:“大人,奴婢看您这屋里差一面镜子,奴婢一会儿便去帮您置办吧。”

  “不必。”

  细柳淡声道。

  “少□□那份闲心,”惊蛰吃完了包子,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她从来就不爱照镜子,你弄一面回来也就照照你自己。”

  来福听了,心里头不由生怪,但转念一想,这位千户大人哪里是一般的女子,不爱女儿家的玩意也实属正常。

  今[ri]没多少阳光,天[se]发灰,护龙寺的油布棚换成了毡棚,工部的几个官员在当中研究图纸,一炉子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名官员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头,那些个匠人村的百姓捡了好些边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烧了好大一堆火。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咱们在这儿受冻,他们倒好,竟捡官家的东西生起火来了。”

  “别抱怨了。”

  另一名官员往外瞅了一眼,说道,“是那位小陆大人准许的,五殿下也说由着他们取暖,咱们没火,自个儿让人再生起来就是。”

  正说着话,几人见那位小陆大人身边的侍者陆骧端着一盆烧红的炭火进来,他笑了笑说:“我家公子怕几位大人这里炉火灭了也没个人烧,便让我来送些红炭点炉子用。”

  “多谢陆公子了。”

  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时抬起脸来,说道。

  一时间,其他几位也连忙跟着道谢。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一会儿还有热姜茶送来给大人们暖身。”陆骧说着,便亲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炉子。

  一时倒令几位官员颇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着他生完炉子离开才松了[kou]气,也是这时,外头传来一片杂声,几人目光不约而同朝外头看,只见那火堆边两边人竟推搡了起来。

  一官员叹气:“又闹起来了。”

  哪怕陆雨梧这些天一直在从中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虽有缓和,却也始终没能根除,这两边人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们生的火,你们要烤自己生去!”

  不过是[ji]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总能寻到些缘故来生事,就如此刻他们将流民们挡得严严实实,愣是不准这些人跟他们烤同一堆火。

  “凭什么?大家都是在护龙寺做工,这火你们烤得,我们就不行?”流民当中亦有年轻气盛的,寸言不让。

  “要不是有一位小陆大人为你们撑腰,你们能抢了咱的饭碗?”匠人村中有人冷笑,“一些没根的乞丐,你们是要饭要惯了,什么都想分一杯羹吗?”

  这话几乎激怒所有流民的内心,好些挑砖石的,弄泥瓦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挽起袖子奔过来:“看老子不打烂你的鸟嘴!”

  底下两方人撕扯起来,那自江州逃难过来的老叟正踩着木板往重修的藏经塔上送木椽子,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都忘了陆大人的[jiao]代了?不许打架!”

  “张叔,哪里是我们惹事,是他们欺人太甚啊!”底下流民堆里有人委屈地喊。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做出这副可怜样!”

  两边人车轱辘话来回说,火气被挑得更盛,连藏经塔上忙活的工匠都一个个下去拉偏架,那姓张的老者抬起头见第三层栏杆边立着个浑身木屑的中年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姓刘的!陆大人是如何与你说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你怎么还三天两头地挑拨!”

  “我挑拨什么了?”

  那中年人觑着他,冷冷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你……”

  老者踩着木板要往上走,却不料身后与他同扛一根椽子的年轻人被往下冲的几个工匠撞了一下肩膀,椽子脱了他的手,老者一时间没个准备,身体骤然随之往侧边一仰,摔了下去。

  足有三层高的距离,老者重重地摔倒在地,椽子狠砸在他身上。

  “张叔!”

  那年轻人一声嘶喊。

  陆雨梧与姜變正在后山看一片前朝古寺的旧址,听见底下人来报,他便立即赶了过来,空地上却没人在闹,他们竟然出奇的安静。

  陆雨梧匆忙拨开人群,正见几个人将压在那老者身上的椽子挪开,他嘴里一股一股地呕血,枯瘦的面皮不住地[chou]动。

  陆雨梧瞳孔微缩,几步上前去扶起老者,却见他又呕出血来,喉咙里都是含混的声音,陆雨梧匆忙去抹他嘴边的血[ye],大声道:“陆骧!快去请大夫!”

  陆骧转身冲出人群。

  在毡棚里忙活的几个官员都出来了。

  “陆……”

  老者猛咳了几声,“陆大人,又……给您添麻烦……”

  鲜红的血[ye]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陆雨梧的衣袖,陆雨梧摇头:“张老伯,您不要说话,留些力气,很快大夫就来了。”

  天[se][yin][yin]沉沉,张老伯嘴角一咧,满[kou]鲜红:“小老儿今年六十三了,家里都饿死了,拼着一[kou]气来趟京城,遇上您这样的父母官,多活一阵儿就是撞了大运了……值了。”

  “对不起陆大人,”

  张老伯颤颤巍巍,“给您添麻烦。”

  只这样一句,他撑不住闭起眼,一点儿生息都没了。

  火堆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迸开火星子,陆雨梧抱着张老伯那一把干瘦的身骨,眼睑陡酸,他绷紧下颌。

  陆雨梧抬起头,那一身木屑的中年人一手扶着栏杆,神情怔忡,显然没料到竟然会闹出人命来。

  他慌神之际,对上底下陆雨梧的目光。

  他几乎被那样一双眼盯得脊背生寒,

  “刘三通。”

  只听陆雨梧那道声音冷得砭人肌骨:

  “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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