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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大雪(八)


“你在胡说什么?”

  细柳蜷握了一下浮肿的右掌,五根手指的指腹几乎布满了针孔,僵硬得厉害,她如今这点力气连刀柄也握不住。

  “他这么担心你,总归是有个什么缘故在,若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义了?”惊蛰双手抱臂,摇头晃脑。

  那根银针似乎还在左肩当中,细柳伸手扶肩,目光触及枕边的一双短刀,刀鞘闪烁银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说话,惊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细柳一直按着右腕,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回山主赐的药也压不住你的怪症,她亲自过来了一趟,当时我避出房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你总算好了许多。”

  细柳按压腕脉的动作一顿,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冷雨忽然而至,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发出脆声,才不过晡时,天[se]便尤为青灰暗淡,几个工部的官员在一间棚子里烤火,一白胡子官一边看建造图一边揉按自己的老寒腿,写起字来手都打颤,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稳得很。

  “都听说了吗?谭大将军才回京几天啊,就因为得罪了陆阁老,被圣上罚在武安门外廷杖三十。”

  一个稍年轻些的官员在炉边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来这个话头。

  炉边烤着些落花生,另一个官员忍着烫手捻起来,一边剥一边接话:“这哪能没听说呢,那谭大将军虽说是一身的功绩,这几年在西北那也是独当一面的猛将,圣上封他为西北大将军,本是圣眷正浓的时候,生出来几分傲气也实在正常,但他万不该当着圣上的面顶撞陆阁老啊……”

  “可说呢,”

  又有人接话,“他纵是有天大功绩那也是陆阁老一手提拔的,可这谭将军死了弟弟就什么分寸也没了,之前都传这位谭将军一直念着陆阁老的恩,对陆阁老一力推行的修内令更是奉为圭臬,哪晓得这回陆阁老根本没帮他说过一句话,还跟圣上说要罚他呢……”

  “真的啊?”

  一个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官员一副茫然脸,“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谁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闷在自己位子上什么都慢人一步,”剥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员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将一把花生塞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谭将军心里哪怕真有点什么恩啊义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给打散了,陆阁老如今不待见他,哪里还是一路人呢?”

  “听说是曹督公亲自监的刑,谭将军那屁股被打得哟,啧啧……那叫一个血淋淋的!”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间多少都有点幻痛,屁股[rou]多,坐久了都疼,更别说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没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几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他们一下不敢说话了,一个二个地抬起头,却见棚外那年轻公子领着几名侍者走来,月白的衣摆随着他步履而动,或是察觉到了几人的视

  线,他侧过脸来,朝他们轻轻颔首。

  几人立即站起身,看着他与侍者几步走过,一时间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面面相觑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伞的找伞,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鸟兽散。

  今[ri]雨下得大,护龙寺只能暂时停工,姜變在马车上看到陆雨梧撑伞出来,便喊道:“秋融!”

  [chao]湿雨幕中,陆雨梧撑伞走过去:“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还有事忙?”

  “下起冷雨来便想偷个闲,”

  姜變说道,“我忙你也忙,为了让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这段[ri]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没个机会跟你喝上几壶热酒。”

  陆雨梧张[kou][yu]言,却先咳嗽了几声,而后才道,“不管冷的还是热的,都暂时喝不成了。”

  姜變看他脸[se]苍白,默了片刻,才道:“从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秋融,你遇上什么事了?”

  雨声擦着伞沿,陆雨梧眼睑底下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么消息?”

  姜變自然明白陆雨梧说的是周盈时,他摇了摇头:“那犯官我也查过,除了那一句[kou]供,他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陆雨梧轻声道,“整个庆元省,乃至周边几省,整个大燕,我大海捞针了七年,仅有这么一个犯官的一句话,还有……”

  还有,一个死讯。

  婆娑雨幕当中,陆雨梧抬起来一双茫然的眼,[chao]湿的雨气扑面,他的声音很轻:“修恒,你说她真的还活着吗?”

  姜變一愣:“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陆雨梧摇摇头,他太疲惫了:“你回去吧,酒我们改[ri]再喝。”

  从护龙寺到陆府这段路,陆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惫睡了一觉,他短暂梦到一座茏园蓊郁的花木,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点也不温柔地胡乱擦掉他的眼泪。

  他叫她,圆圆。

  马车忽而停下,陆骧在外唤了声“公子”,陆雨梧睁开双眼,他没有应答陆骧,只在晦暗的车中静坐。

  他想起那个雪夜。

  那个身形单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纪,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症,什么样的因果,才会让她不断地失去自己的记忆,成为如今以刀为名的自己?

  外面陆骧又唤了一声,陆雨梧弯身出去,一伞遮住连绵雨水,他咳嗽着往府门里去,见兴伯迎上来,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爷正在书房中。”

  兴伯说着,见他脸[se]不好,又总在咳嗽,便关切道,“这样冷的天,公子何必[ri][ri]都去护龙寺呢?快些回去,我这就令人准备汤药。”

  夜雨冲刷着一庭凋敝的花木,书房中一盆银条炭火烧得正旺,陆证靠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慢慢地拨开一只在炭盆边烘烤过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

  好好将养,你何苦来这一趟。”

  “不过区区几板子。”

  烛火映照着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张粗犷的脸,赫然便是前几[ri]才在乾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对陆证这位首辅出言不逊的西北大将军谭应鲲。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着一碗热茶:“这几年兵连祸结,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伤,这廷杖全当是挠[yang][yang]了。”

  “是吗?”

  陆证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后的椅子,“那你怎么不坐?”

  谭应鲲正喝茶呢,没防备呛了一下,他有点讪讪的,干咳了一声:“那曹山植真不是个东西,不打腰背,专打老子屁股……”

  陆证淡声道,“你是大将军,西北战场上只有你稳得住战局,要是在宫里打坏了你的腰,你到了战场上,还能挺得直你那腰杆吗?”

  “对付那帮达塔蛮子,我谭应鲲的腰杆子什么时候都挺得直,”谭应鲲来回几个踱步,伴随夜雨淅沥,他神情肃穆,“哪怕一辈子扎在西北边境上,老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连了两个“老子”,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清了清嗓子,尽量文雅道:“我也绝不会让那蛮族掠我国土一寸。”

  “我知道,”

  陆证看着他,“大燕有你这样的将军是大燕之幸,我从不怀疑你的用兵之道,你为圣上,为大燕尽忠职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里痛。”

  陆证叹了[kou]气,“你弟弟的死,明面上虽有一个侯之敬作为[jiao]代,但这底下的暗[chao],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谭应鹏,谭应鲲眼底暗下去许多,他手中握着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ri]圣上留我时又提过此事。”

  “今年开[chun]那场败仗其实并不完全只是因为缺粮,当时依照我的部署应该还算周密,但奇怪的是达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进兵方向,提前有了应对之策,反倒使我们陷入被动,措手不及。”

  谭应鲲的脸[se]有些沉重,“即便圣上宽恕了我,并未治我的罪,我思来想去那场仗,也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军中真有人做鬼,这将是一件极可怕的事,也是因为这道密折,圣上才会让阿鹏带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场上露脸的,身为圣上身边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员也多的是认识他的,他只能藏身盐商之中只求一个悄无声息,”谭应鲲苦笑一声,“哪知道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陆阁老,暗[chao]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经被囚建安高墙,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这回与您在乾元殿上划清界限,往后,我再不能正大光明来您府上拜会了。”

  “不仅如此,”

  烤热的橘子被陆证握在手中这么一会儿已经渐冷,他看着谭应鲲,“哪怕是像今夜这样,你也不要再来了。”

  谭应鲲一震,他转过脸来

  ,只见陆证神情平静极了,虽生华发,而双目矍铄,一副身骨老而弥坚,他不由失声:“阁老……”

  “今年开[chun]你打了一场败仗,朝廷里参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圣上却一力压下,不是因为他偏信于你,而是咱们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体弱多病也绝不是个糊涂人,朝廷里什么开支都能削减,但军费——绝不能减。”

  陆证徐徐说道,“蛮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认准了西北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的败仗让朝廷里不少人忘了你从前打了多少场胜仗,但他却记得。”

  “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无论是用我,还是用你都是一个道理,你可以打一场两场的败仗,但你绝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讳。”

  谭应鲲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还是个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听得明白陆证今[ri]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经年逾四十,哪怕是个武将,哪怕远在西北,他也仍与满朝文官一样被拘在同一个官场里。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闯入诏狱痛打王进,更不会在乾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的面冲撞陆证。

  “史记有云廉颇蔺相如将相和,为后世称道,”

  陆证将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圣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马的大将军,相权军权皆在他二人之手,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声声,敲打檐廊,陆证唤了声他的表字:“展云。”

  “与我分道吧。”

  一夜雨尽,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惊蛰与来福都还在睡梦当中,细柳孤身出了府门,街上已有不少不避严寒的摊贩在叫卖。

  细柳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热粥。

  蒸笼里跑出来的热气短暂地轻拂她的脸,那摊主看着她,这个姑娘太清瘦了,脸[se]也实在苍白,不见多少血[se],他热络地道:“姑娘,要酱鸭吗?裹着饼皮子吃,好吃着呢!”

  细柳扶着左肩,看他从笼屉中取出来一碟酱鸭[rou],她点了点头。

  摊主动作麻利地将鸭[rou]和薄薄的饼皮送来,当中一只没片过的鸭腿皮如赤红琥珀,酱腌得极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拥着一架马车缓缓而来,晨风吹开帘子,陆雨梧咳嗽了几声,抬眸不经意一撇,只见桥边早食摊上食客零落,一个紫衣女子背对着长道而坐,腰间银饰亮眼。

  “停下。”

  陆雨梧立即道。

  车夫立即停车,陆骧才要掀帘问声怎么了,却见陆雨梧忽然弯身出来,他只得连忙下去,扶公子下车。

  陆雨梧朝那道单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se]底下,她弯眉如黛,半垂眼帘,面前一碗清粥没动,手中握了一双筷子,在酱鸭腿上漫不经心地戳着,挑开皮[rou],分离鸭骨。

  陆雨梧步履倏尔一顿。

  他却没忍住胸[kou]闷意,闷咳一声。

  相隔数步,细柳耳力敏锐,她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去,寒风吹拂,那年轻公子有一张清隽和煦的面庞,[chun]碧[se]的衣摆随风而动。

  一时间,四目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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