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Let it b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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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北川,得等,我们得等。
等他哥哥出现,等我爸爸出现。
等雅克过来,我们可以商量一些事情。
我们得想好一些话,写下来,再装进漂流瓶……
我和北川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放漂流瓶,是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水往东流,我的瓶子回不了风镇,他的瓶子回不了北川。
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也许只有音乐,可以随空气飘回去。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给北川吹口琴。黑暗里,他的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特别亮,用轻轻的掌声给我打节拍。他的乐感很好,节拍很准,大大地鼓励我。我简直已经相信,音乐正把他的忧郁,一点一点地带走了!
我们喜欢上另外一种人——那些在公园、车站、天桥和地铁通道唱歌的人,他们毫不羞怯地,将自己的感情和梦想,一起唱出来。
我们第一次进地铁,就是被地铁通道里的音乐吸引去的。
当我们路过一个地铁口的时候,来自地心深处的吉他声,快如急雨,突然让我全身一震。
循声而去,缓缓落下的扶手梯将我们带去地底。
原来就是那个为地中海贫血儿童募捐的大男孩。他孤独地半依靠着墙壁弹奏,头发遮住了脸,牛仔裤束进高帮越野登山靴里,手指上缠着绑带。
通道里灯光稀少,但地面的瓷砖非常干净,像水刚轻轻地滑过一样。正是城市的上班时间,这里人迹渺渺,是远离白天和黑夜的另一个地方,是中间地带,做梦的地方。
他弹了一些流行歌曲,然后开始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以及《玫瑰色的樱桃》。还有《我有两只黑眼睛》、《当太阳热的时候》。
太棒了!
我简直有些透不过气来。他自己,大概已经在音乐中眩晕了。
我俩坐在他对面,听他在眩晕中,不断滑出像丝绸、像海风的美妙泛音。我几乎承受不住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震撼。
之后,他又唱了几首很老的歌,有《乡村路带我回家》,还有《昔日重现》,《随它去吧》。孤独,怀旧,伤感,很适合这样的地方,也适合总是在回忆过去的我的心情,说不清的温暖和柔和,让我舍不得离开。
音乐就像一些心中的话语,像松软的泥土中的种子,像冬天飞舞的雪,像森林里的涛声,从在我们所处的地底下,回旋着飘出去,沿着通道,一直传到火车站,传到城市的东方和西方,传到金沙洲和番禺,传到珠江两岸……然后,来到绿色的江水,那处处的涟漪之中,开始有些孤独,很快,寻找到越来越多的共鸣,又在船尾的波浪中翻腾……往南,它一直往南,随水奔流,追寻太阳永不熄灭的光亮,传去地球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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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了,慢慢坐到地上去,耷拉着脑袋,怀里抱着吉他,一阵一阵地呼吸。我和北川换了位置,坐到他旁边。那些音乐还在耳边回响,我们在它的余音里,好像待了几十年。
偶尔,一个路过的人,往他的吉他袋子里放钱,硬币和硬币相碰的清脆声音让我们醒来。
他睁开一只眼:“你叫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拨着吉他的弦,不吭声。
“你也唱一个?”
我摇摇头。
“来吧,兄弟,我给你伴奏。”
我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尽管,我感到,歌声已经涌到喉咙里了。
“唱一个!”北川来劲地说。
“想唱什么就唱,千万别有障碍。音乐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可以随时把心里的感受表达出来。如果你不表达,还需要音乐干什么!”
他的话给我很大鼓励,但我还是又沉默了几十秒钟。我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很难一下子燃起来,总是需要一个慢慢加温的过程。经过反复几次运气,我开始唱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他赶紧在吉他上找到我的音调,嘴里却叫:“妈呀,这么古老的歌,小孩子也会……”
我再不好意思唱下去了。
“继续啊!”
我摇摇头。
“我怎么称呼你?”
我一时难以回答。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预备好一个可以告诉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得是我想要的,又要和我的过去,和风镇的那些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他歪着头看我,“如果你不说,我就叫你们印地安小孩。”
我笑了:“真逗。我有那么黑吗?”
“差不多。你叫印地安One,他就叫印地安Two。你多大了?”
“我十三。”
“我以为你最多十岁。”
“难道我长回去了吗?你是想说我营养不良吧?”
他咧一下嘴:“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很难有多少营养。我小时候就和你们一样。”
“到处流浪?”
“算不上。我还算是生活在正常状态里的。”他向我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罗杰。”
“我叫——”
我还是没有给自己取好一个恰当的名字,没来得及。
“来吧,Boy!”
他非要我唱,我就把他唱过的《let it be》又唱了一遍。这歌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磁带唱过了,但并不知道它的意思是什么。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罗杰一边听,一边笑起来。我唱开了,就算他笑,我也止不住。升温不容易,降温更难。我反复地唱:“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
我的声音很幼稚,我知道。其实我已经快要长喉结了。可我的声音不但幼稚,还有点像女孩子的声音。
我以为他是笑这个。为了不那么像女孩子,我唱的时候,尽量气息充足,使劲地,让胸腔、腹腔,甚至脑袋,全装满气息,形成最大的压力,把我的声音推出来,送出去,送到地铁口,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直唱到头皮发麻,胸脯有些隐隐地疼起来,我才结束。
他其实是笑我的吐字发音,就像有的人把英文的“非常感谢”, 翻译成“三颗药喂你妈吃”一样好笑。我那是按照自己听来的音模仿的,再加上一口青春期前的童音,真是把他笑翻天了。
他问:“知道这首歌的年纪吗?”
我摇头。
“它比我大至少十八岁,比你大二十五岁以上,你信不信?”
“这没什么,我们喜欢的很多歌,都比自己年纪大。”
“那倒是。那都是历史造成的。如果没有历史,也没有那么多音乐可以传下来。”他进一步发挥:“知道什么是历史吗?”
“历史就是回忆,回忆你爷爷,回忆你小时候的生活。”
他很不满:“回忆你爷爷?还有你姥姥要不要回忆啊?你这小孩思维有问题。历史是什么?你记住了,历史就是单行车道,回不去的,只能往前走。”
“哦,历史就是回不去呀?如果我能回去呢?你信不信?”
“你说我能信你吗?”
“信不信由你。我的意思是,自己的历史,自己就可以回去。当然,得有自己的方式,比如说……”
“你真玄。别说了,我在想事儿……”
这些大男孩就是这样,他们总是动不动打断你的话,在你前头说,还要说得比你多一些。他们对自己,也总比对别人更关心些。他们眼里只有自己。除非我走开。我得告诉北川,要和大男孩交朋友,就得对他们多担待些。
罗杰可是个让人不容易离开的人,我不由自主,就想在他身边呆下来,哪怕就听听他的思想——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会形成一种氛围,一种默默地想事情的氛围。我不就是经常这样的吗?
他神情凝重。我看他一眼,想闭上眼睛。
一会儿,我听见他在喉咙里咕咕地笑起来。
他转脸对着我:“如果列侬来到地铁站——他从时光隧道过来的哈——听你把这首歌唱成这样,肯定晕!还有,又黑又胖的灵魂歌后艾瑞莎,她都要怀疑,自己现在的翻唱有没有问题!”
原来他一直在想我唱歌的样子,我的声音。一想到我那么卖力,他却当笑柄,我挺不自在的。
“灵魂歌后……什么是灵魂歌啊?”我其实知道一点,但还不知道那个“所以然”,为了摆脱尴尬,随口问他。
“那是美国的流行音乐。灵魂乐,就是你要从心里说出来的……那些你想到了,在你心里,你看到的,和你感觉到的,有感情的东西。”
他问北川:“你是他弟弟吗?”
北川拿出对待陌生人惯有的态度,将头扭到另一边。
“是,也不是。”我替北川回答。
我告诉罗杰北川的来历,罗杰眼睛红了。他拍拍北川的肩:“我为你的姐姐唱一首歌,好吗?”
“你想唱什么?”我怕他把北川弄哭了。
罗杰说,他一定要来一首那个,黑人的灵魂歌。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们正往地下更深的地方走去。他走得很慢,大概是在找一个不那么敞开的地方,最适合他唱那歌的地方,一个更加幽闭、光线更加柔和、特别干净的角落,绝对不能有嗵嗵嗵的脚步声打扰。
他又说,用吉他伴奏不合适。
他唱了,很快就唱完了。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北川没有哭。北川好像又走神了。
我想,他一定已经听从了我那句话:你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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