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日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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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醉了,彻底醉了,挤在一起,似睡非睡。四个小白痴,坐在大街边上,背靠覆盖着绿萝、簕杜鹃的铁栅栏,茫然思索这个城市,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秘密。
“如果我还飞,还是像风筝好了,”我说,“北川,你还是那个放风筝的人,好不好?”
北川哭了。他黑色的小脸湿漉漉地,好像他身体里的水都从脸上冒出来了。
“天太热了,”他说,“姐姐在地下,难受。”
阿星说:“她喝冻啤酒就好了。”
阿黄说:“如果有一架最大的空调机……”
我说:“我给她吹口琴吧!”
我吹了一小段《雪绒花》,没有力气吹下去了。
阿星说:“我很庆幸,我没有看到那种场景,一定比电视上演的厉害!阿黄你说是不是?”
“当然,山崩地裂!太可怕了!我爷爷说是地下有龙,龙醒了,翻身……你说呢,奥特曼?”
“地震不是因为龙,而是地底下有能量,需要释放,就像火山爆发……”
北川打断我:“你们见过雪吗?我希望下雪,下大大的雪。”
我见过。
阿星阿黄要我讲雪的模样。
“雪是一朵一朵的小花,冬天才开,从天空里飘下来,覆盖在山顶、屋顶和学校的大操场上。雪盖在大地上,白白的,松松的,像袍子,所有地方都变白茫茫一片。爷爷说: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哈哈哈哈……”
北川不笑。北川说:“雪白的冬天,所有动物都睡觉了,小麦粒也悄悄地睡着,准备发芽……”
阿黄眯着眼,朝天摊开他的一双小手掌:“雪现在就来,多好啊!雪啊,来吧!”
“来吧!雪!”
“来啊来啊,雪,从喜马拉雅山来,从蒙古来,从西伯利亚来!”
北川说:“别喊了。我希望,雪把那些大地上的裂口都捂住——它们大得可以吞进许多房子。房子都垮了,我们住在帐篷里,热得睡不着……”
“我提议,由北川来许个愿吧,北川的心愿就是我们的心愿。许了愿之后,我们就将这条黄丝带,系在这棵石榴树上。”
北川说:“我希望,给姐姐一件雪白雪白的雪袍子,很凉,很漂亮,姐姐像仙女……”
我撑着身体站起来,拿出那条在火车上得来的黄丝带,往石榴树的树枝上挂去。可是我太晕了,站不稳,阿星和阿黄一起,费力地顶住我的屁股。
(插图6 我们醉了,背靠覆盖着绿萝、簕杜鹃的铁栅栏,祈祷,让雪袍子把大地上的裂口捂住……)
52
城市里到处人流滚滚。
我们常常觉得,自己被人群淹没了,在旋涡中间,眼前尽是各种各样的鞋子和脚,热烘烘的气息让人心慌,脑子里嗡嗡地响。
我们半闭着眼睛,身不由己,被人潮推动,缓慢地移动着,直到旋涡的边上。
我总是很紧张,担心和北川走散。
我和北川被推挤到一座狭窄的人行天桥上。它架在电脑城和超市之间,有人蹲在地上,卖小钱包、手机袋、假藏银饰品。回头看,电脑城的玻璃幕墙,亮晃晃地,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告诉北川,我曾经和雅克、阿黄在它的墙根下不断绕圈,说“菠萝大则菠萝眼也大”的“伟大发现”。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天桥晃动起来了,密密麻麻的人将它踩踏得像一根弹簧。我们感到害怕,身体紧紧贴在栏杆上。俯身往下看,更让人晕。桥下的汽车像冲浪一般,一辆接一辆飞驶而过,太阳在它们身上洒下刺眼的光芒。
后来我们又被人群挤到桥下。
在一家商店前的台阶上,我们坐了很久,听音乐。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正在唱歌,旁边的募捐箱上写着说明,是为患地中海贫血的孩子们募捐的。那些孩子,就在一辆三轮车里昏睡,他们的母亲,在旁边,在一只小小的煤炉子上熬粥。两个孩子得靠输血活着,所以,他们的父母只好卖光了全部家当,到处流浪、乞讨。
麦克风装在支架上,男女大学生的手,可以做一些动作,像黑人灵歌演唱中的那些伴唱,既陶醉痴迷,又节制。
那个女的,长得很像张韶涵。
音乐拍打着我的胸腔,特别是当他们唱起某支我熟悉的歌时,我的脚忍不住抖动起来。
我问北川:“还有吗?”
他把衣服口袋翻过来,我们卖矿泉水瓶子的钱,只剩一个硬币了。
“不如,”他说,“你去帮他们唱歌吧,我知道你会的。”
我立刻觉得脸热心跳,拉着他溜掉了。
城市的热浪从远方滚滚而来,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汇入这热浪之中。他们身上还有长途卧铺汽车、或者是火车硬座车厢的臭味,屁股和腿仍然疼痛、僵硬。
他们带着自己的行李,钱藏在贴身的地方,手机刚刚充值,熟人或者同乡的电话,写在小本子上,准备去城中村或郊区租房。
更多的人,就像河沙一样,流向珠三角洲的那些陌生城市。
他们去远方,去远方,在路上,在路上……
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人总要离开家乡?
我拉着北川,带着满脑子嗡嗡地像河流昼夜轰响的城市声音,等绿灯,走过一段又一段斑马线,走过天桥和隧道,然后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用这个方法,我们对这个城市逐渐熟悉起来。
我们最喜欢在黄昏时,乘上绕行二沙岛和珠江新城的车,坐到窗边的位置上,看风景。珠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静静地,梦一样地,将城市围绕起来,银色的光芒,玫瑰色的光芒,和天空连接在一起。江边雄伟的楼群,在夜灯骤亮之前,安静如同睡眠。二沙岛上的树林如云如烟。赤岗高耸又苗条的西塔,一直将夕阳眺望……这一切令人沉醉,像梦幻,像天堂。
如果见到了爸爸,我要领他来看。
我要问他,人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我们的家乡,到底在哪里?风谷吗?风镇吗?我们还有没有另外的亲人,在别的什么地方?
到处的高架桥,将那些楼房绕了一圈又一圈。源源不断的车流,在装了绿色隔音壁的桥上面旋转,内环线像长长的滑梯,金龟子一般的小汽车,就在上面比赛滑行。整个城市都转起圈来,一切都在运动当中……
我们到体育中心,在人行隧道的某个台阶坐下来,看室外的液晶大电视,像电影那么大。它让我们知道,昼夜之间,城市又发生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刚刚熟悉了一点点,更多的陌生事物又出现,人们投资,买卖,调查,推销,吆喝,谈判,签约,炒股,买楼,煲汤,吃鳄鱼……我们在他们之外,像漏网的鱼,想着自己的心事,寻找自己的奇迹。
我们作为局外人,打量他们。我们是唯一的观众。
北川很喜欢看街上的人,我也是。他们的服装,头发,鼻子眼睛,他们的表情和姿势,全是我们没有见过的。
我经常一直盯着人看,直到被他发现,才不好意思地扭头。
有一个外国人发现我看他,就对我笑了一下。我怕他扑过来拥抱我——他们常常这样把陌生人抓住——赶紧把头扭到一边。他皮肤粉红,长得有点像雅克,但个头大。他是加大号,雅克中号都不是,只能算小号。
有时候,我们在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像做大大的白日梦,身体轻飘飘地,不断和旁边人擦肩而过。人们都朝着自己的目的和目标,迈步、奔跑,他们意识明确,忙忙碌碌,谁也不理谁。那些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情侣,总是旁若无人。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他们来到城市,就是为了和自己喜欢的人紧紧拥抱。
公共汽车站上,等车的人们神情焦急,伸长脖子张望。有很多人昂着脖子,若有所思,好像他们是同一个舞台上的演员。
我们喜欢看城市里的女人。
但是,有些女人,是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比如夜晚街边,穿吊带裙子的那些,眼圈黑黢黢像烟熏的,口红是暗红色,灯光一照,如同快要腐烂的樱桃。她们露着肩膀,皮肤灰灰的,不是太肥,就是太瘦,一边抽烟,一边东张西望。我,北川,我们很清楚,她们是夜精——夜里的妖精,专门吃酒醉和无聊的男人,如果找不到他们,恐怕连我们这样的小孩也要抓来吃掉!
“北川,女人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太厉害了,她们可以把世界变得很好,也会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这世界上的坏人,除了金毛鼠,还有坏女人。女人如果坏了,才是最大的祸害。坏女人像毒药,会让好好的世界混乱,让好好的生活烂七八糟,对不对?”
北川对女人的态度,大概比我善良和宽容。他坚持认为,她们是来到城里才变坏的!
他问我:“如果大自然能够做一件地球上最大的衣服,你猜是什么?”
“大草坪。“
“还有点想象力。但是我忘了说,这有时间规定的,只能是几个小时——或几天。“
“这……雪袍子!”
我猜对了,得到他举大拇指的奖励。
他一直想着他的雪袍子。
“如果全世界只允许留下一个女的,你说该留谁?”
我有点疑惑。
看看北川的眼睛,小黑脸上油亮的光泽,我立刻明白了。
我说:“姐姐!”
北川高兴得两眼闪光,踮起脚来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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