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英慈一行人跟着黑衣大汉,踏进杂草丛生的荒院,绕过几棵叶子微微泛黄的银杏树,就进入山长居住的那间青砖屋。
沿路并未遇上传说中的八卦阵和机关假人。
或许是山长不希望被打扰,故意放出假消息,而那些好奇前往打探的学子,没进院子就心虚,才会胡思乱想、草木皆兵吧。
屋子里面陈设与学子的寝舍差不多,只是多摆了几张会客用的椅子,屋内各个角落包括床头都堆满了书本。
四壁挂着山长自己做的字画。
什么“知者不博,博者不知”“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山长就被这股纸墨之气萦绕,端坐在一张梨花木案前,握着笔悠悠画着旷野飞鹰。
他五十开外,长相普通、身材干瘪,放到人堆里都冒不出个泡。
花白的眉舒展出一派淡定。
英慈不由得有些失望。
这怪胎山长并没有三头六臂呀。
一名美貌妇人见英慈进来,激动地抓住圈椅扶手,却努力克制着,用冷冰冰的语调问责:“你就是杜焕义,是你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英慈这才注意到屋子里除了山长,还有好几人,一人是冯睿智,另一人长相与他十分相似,神色高傲,身后跟了几名壮实的仆役。
冯睿智的家人竟然能进入书院?
够厉害。
英慈点头:“嗯,对。”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倒叫那妇人怔了神,好会儿才醒悟过来,戴着玉戒的白嫩手指微微一动,指向英慈。
“打人的是哪条胳膊,给我卸掉,顺便把腿也给敲了,扔出去。”
几名仆役立即上前去摁英慈。
聂子元将她扯到身后:“冯夫人不问令郎为何被打么。”
褚奇峰义愤填膺地抗议:“是令郎扭着她不放。”
冯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她也不能还手,你们是什么东西,配在我面前絮叨。”
褚奇峰老老实实报上姓名:“在下,褚奇峰,这位,聂子元,都是杜焕义的舍友,将她平时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做过任何事招惹令郎。”
言下之意便是冯睿智讨打,活该。
冯夫人嘴角都哆嗦起来,不过她听过聂子元大名,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穿着不俗,多少有些忌惮,收了些傲慢:“我只找杜焕义,与你们两人无关。”
英慈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冯睿智跟他娘简直一模一样,哦,不对,姜还是老的辣,儿子在老娘面前,垂着头,不说话,看起来与平日完全不同,一副安分守己的乖样。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来山长叫她来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他不会逼她向冯夫人下跪认错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虽说是女儿,但那支撑着脚劲儿踩泥的膝盖,那也不便宜啊。
正想着,就被聂子元揽住肩:“若是说与我有关呢。”
她一个没留意,头撞在他胸口,忽然想起将他推倒、而后被莫名其妙被蛊惑、咬了他锁骨的事。
只觉得脸上温度骤然升高,赶忙伸手去推他,哪知被对方搂得更紧。
男子独有的清冽气息,在她这里不知怎么就变成诱人的桂花糕味,随风袭来,让人头昏脑胀。
“不知我冯家什么时候得罪了聂家,聂家仗着是首富,就可以如此欺负人么。”冯夫人脸色铁青,转向山长施压,“山长,明德书院到底是培养人才,还是培养流氓,竟然让人把好端端的孩子打成这样。你们教习是做什么的?今日你不给个解释,明德书院你也不用开了。”
英慈听邬陵说过,冯家给书院捐了一大笔银子,不由得紧张。
她虽然不会继续待在这里,却不想给他人添什么麻烦,正要说自己马上退学,和书院撇清关系,就见山长大手一挥,在振翅高飞的鹰眼处点了两点。
那大鸟顿时活灵活现,仿佛要冲进草丛,逮出一只肥美的兔子。
他放下毛笔,淡淡笑道:“冯夫人,有三件事,想来你不太清楚。一,若是学子犯了错,自有老夫惩罚,外人不能插手。二,不是冯夫人给明德书院捐银子,而是明德书院给冯夫人机会,允了冯夫人捐。三,冯睿智也不是孩子,是明德书院的学子,他与杜焕义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最明白,为何冯夫人不让他亲口说。”
冯睿智想到书院与家里签了契书,若是不能顺利完成学业,便不能继承家业,到时候还不知会便宜家里哪个兄弟。
而山长和教习的态度,明显是不把冯家放在眼里,就算冯家不捐银子,也有的是人愿意捐。
若是他把山长、教习、同窗得罪个精光,要继续留在书院,不知会陷入何等窘境。
冯睿智并不傻,只是有家底撑着,做事来得直接。
说到底也只是挑软柿子捏,试过几次真捏不动,便不得不放手。
最后他瞅了眼英慈,想到对方最后那一拳,没有落到自己嘴上,已经是留了情面,便缓缓转过脸,避开冯夫人的视线。
“我和她之间只是小摩擦,娘你莫要生气。”
“睿智!”冯夫人激动地起身,眼里快喷出火来,“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在书院这些日,竟然被同窗欺负,现在连真话都不敢讲了么,你放心,娘会为你讨回公道!”
“啊?”褚奇峰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也太颠倒是非了吧。
冯睿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娘,走吧。”
他的反应出乎英慈、聂子元和褚奇峰的意料,冯夫人气得浑身发颤,狠狠扫了英慈等人一眼,只能随着冯睿智走出山长的住所。
英慈等人望向山长,忐忑地等他说些什么,山长却只是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又另外铺开一卷纸,继续画画。
褚奇峰出了门,忍不住频频回头:“没想到我们山长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书院的事,就是个画痴,和我倒是挺像。”
英慈小声道:“也挺合我胃口。”
褚奇峰眼里顿时放出光芒:“是么是么?”
英慈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琢磨着,看起来凶悍的程大胡子,咳个没完的张书生,还有没事就揉她脸的许大夫也都不错,只可惜认识不久就要分开了。
胸口有点堵。
缓步出了书院,与褚奇峰、聂子元等人沉声道别后,更是鼻子发酸,生怕他们看到自己情绪崩塌,于是攥紧包袱下山。
其他人都有轿子或是马车等着,就她一个人靠两条腿,没多会儿就被远远甩在后面。
此时天空泼墨似的盖过头顶,远处已经能隐隐听到野兽低吠。
她的心禁不住一阵乱跳,判断了一下大致方位,便要抄近路回家。
途中路过一条小溪,她蹲下喝了点水,扯开衣领透透气,正打算继续赶路,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身后停下。
四匹白色骏马围绕的车厢由用华贵檀木打造,绣着牡丹的银色锦缎盖住橱窗和车门,比起冯睿智的轿子和马车,低调许多,却显得更有韵味。
英慈慌忙整好衣领,生怕对方看到胸脯,却见从车厢里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仿若晶莹透亮的溪水,握着山扇轻轻一挑,掀起车帘,露出半张俊美的脸。
除了聂子元还能是谁?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山下,要不要与我同乘?”
英慈恍惚中回到人在百凤楼那夜,仿佛看到“百花醉”犹抱琵琶半遮面。
好会儿才清醒过来。
呸呸呸。
人家两口子郎才男貌,长得相像,跟你这个玩泥巴的什么事。
明日不用上学,他俩可以卿卿我我了……
她压住千思万绪,摇摇头:“谢了,我腿脚快着呢,你慢走。”
聂子元却也下了马车,示意马夫在山脚下等他,跟着英慈一起赶路。
英慈不自在地加快脚步:“你做什么?”
“只准你快点到山下,不准我快么?”聂子元笑道,“哪想到你如此小肚鸡肠。”
英慈都跑起来,还是没能甩掉他,只能无奈道:“聂子元,你不是觉得我碍眼么,突然跟着我,有什么事?直说。”
聂子元嘴角的笑更加玩味:“那你有什么话没直说?忽然就不要‘明德券’,对我的态度也莫名其妙转变,满嘴没有一个可信的字。我说过,你我之间胜负未分,在此之前,若是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你,你尽可表明,我会解决。”
英慈呼吸一滞。
他竟然比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褚奇峰心细那么多,早就看出她今日的不寻常了。
只是她想要的,她没办法直接告诉他,也不可能依赖他。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以前爹是她和娘还有大姐、二姐的天,爹被上天收走了,大姐和娘转而依靠大姐夫,却一次次被他的债主和相好上门讨债,不断在失望中挣扎然后习以为常。
她虽然想钓金龟,但真不想交出真心,相信什么男人。
于是学着张书生咳嗽。
“其实,我生了一种不能继续上学的病,或许往后,我们不再见面,临别,其言其行必善。”
聂子元忽地停下脚,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还未开口,就见英慈将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小声。
他这才发现前方停了一顶宽敞的雕花大轿,雕花窗户上涂着金漆,诡异的惹眼,轿夫在边上坐着,大口嚼着饼子,咕噜噜喝水,不就是冯夫人的几名仆役么?
一阵风无声地掀起车窗纱帘。
英慈踮起脚往里窥,只见镶金嵌玉的内壁,绣着金丝银线的挂毯、垫子,没看到有人,不禁奇怪道:“是冯睿智母子的轿子。他们为何中途停下来?不会是被轿夫抢了吧?”
聂子元用扇子挡住脸上那抹失落:“只有冯睿智抢别人,哪有别人抢他,或许是在附近小解呢。怎么,你还担心他,想上去看看?”
英慈脸微微一红:“胡说八道什么。”
语音刚落,却听到棍棒打在肉身上的沉闷声响,皱了皱眉,飞速向前跑了几步,闪到一棵大树后,小心翼翼探着头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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